“师傅,麻烦在目的地前面一条街放我下来。”
周安没有立刻回嘉宁公馆,她从出租车上下来,就呆愣地站在路灯下站了很久。
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傅明琛那熟悉的嗓音用陌生的语气说出的“瞎子”。
【可惜是个瞎子,带不出去。】
瞎子、瞎子、瞎子……
周安鼻子酸涩难耐,她蹲下身在空荡的街头抱紧自己。
她不懂。
她不明白,如果傅明琛嫌弃她是个双目失明的残疾人,当初为什么要救她。如果只是贪图她那张一无是处的皮囊,这一年来为什么不碰她,她那肢体接触恐惧症又算得了什么,傅明琛何必在意?
傅明琛的行动明明白白表露出了他对自己的关心,可却对朋友那样说她……
他太矛盾了。
周安在冷风中逐渐恢复冷静的头脑。真心嫌弃她也好,在朋友面前的虚情假意也好,不管怎么样,她需要听到傅明琛亲口对她说。
她站起来,抱着没有送出去的礼物朝着嘉宁公馆的方向走去。
——
一周前,沈周安拿到私家侦探调查到的周安的详细资料。资料记载,周安出生于小康家庭,八岁时和父母走散,之后被一位独居的老奶奶收养,从那时起便改名为周安。
八岁,正是当年那个小女孩的年纪。时间上对得上十一年前的拐卖事件。
只是周安身上还存在疑点。
当年他送周安的那串带有禅珠的手链为何在她嘴里变成了她母亲的遗物?
沈周安乘了当晚的飞机,飞往中国南方的一个偏远村落——周安的故乡。
无论如何,沈周安都要拜访一下收养周安的老奶奶。
从清水镇到梨花乡需要绕过好几重大山,山路崎岖。沈周安雇了当地人开车带路,他坐在后座,在车子的一颠一颠中翻开周安的资料。
就算生活在教育落后的农村,周安从小到大的学习成绩都是年级第一。沈周安看着一整页纸上的高分,疲惫的嘴角不由带了些笑意。
这些年他在拼尽全力地成为可靠的大人,她也在很努力地长大。
“翻过这座山就到梨花乡了。”前面开车的司机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提醒沈周安。
沈周安抬眼望向车外。前面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杨柳依依,水波荡漾。溪边路旁种了很多的梨树,来年春天这儿定是白花漫天。
就是这样的土壤养出了周安温柔沉静的性子。
沈周安下车后几番打听,找到了周安奶奶的房子。
听闻有年轻人找过来,周安奶奶热情地将人迎进屋里,煮上了自家做的龙井茶待客。
周安奶奶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银灰夹着白,面容比同龄人苍老很多。衣着虽朴素,但干净整洁。
周安奶奶递上茶水,在另一条椅子上坐下,和蔼笑起来,问沈周安:“小先生是为什么事而来?”
沈周安没有迂回,直截了当地问起了周安的是怎么被收养的。
奶奶喝茶的手抖了一下,茶水差点翻了出来。
沈周安注意到老人家紧绷的神色,开口解释:“我十岁那年也被人贩子绑了,当年那批一女人小孩中周安的年纪最小,她反而还照顾我。有逃跑的机会,她先将病倒的我送了出去。”
沈周安笑笑说:“周安在京城,我和她遇见了。她看起来并不记得我。”
沈周安看清老人家脸上的不安,轻缓开口:“我来此并没有恶意。周安把求生机会让给我了,这些年来我一直过意不去,所以一直在找她。如果她过得好,我便祝福,她过得不好,我恰好可以帮上一点忙。”
周安奶奶忽然紧张地问:“安安在京城过得不好吗?”
沈周安瞬间想起了周安的眼睛。他巧妙避开,说:“她很开朗,看起来很快乐。只是我发现她并不记得我了,也对当年的事情记忆上产生了误差。”
周安奶奶叹了一口气,过了很久才说:“小先生如果是真心为她好,就不要在她面前提起当年的事情了。她十一年前来到我家时发了一场高烧,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我更不可能知道些什么。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会选择忘记的记忆总归是些不好的事情,不是么?”
沈周安:“您当时见到的周安是什么样子的?她……受伤了吗?”
周安奶奶不再回答他。她从椅子上缓慢站起来,走回内屋不再见客,边走边说:“小先生,都过去了,就过去吧。”
沈周安过不去,他还是执意想知道当年的细节。
他在梨花乡四处打听都没有人清楚记得周安刚来的样子,他每日都去拜访周安奶奶,回答他的一直都是谢绝见客。
守了一周还是无果后,沈周安才暂时放弃继续追问下去,从梨花乡回来。
回来后,他吃了两片安眠药就睡下。断断续续在做噩梦,沈周安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他灌了一大杯冷水,还觉得不够清醒。
他披上外衣,走出家门,想借着冷空气醒醒脑。
然后遇上了拖着脚步走回家的周安。
夜很深了,虽然这边是高档小区,来往的人都要经过严密的核实,但一个失去视觉的漂亮女孩子单独走在路上也没法让他掉以轻心。况且她容易摔倒。
沈周安放轻脚步,安静地跟在周安身后,跟她隔着十来米的距离。
才走出去一点点距离,周安就转头,对着身后的人说:“薄荷糖先生?”
沈周安挑了挑眉梢,快步走到她身旁。他轻笑了一声,说:“我想当个默默送你回家的好先生的,这都被你发现了。你是听见的,还是闻见的?”
周安微微展颜,说:“都是,不仅听到了,还闻到了。”
“既然如此,”沈周安拉长了音调,声音里带了明显的轻快,“我可以光明正大送你回去么?”
周安点点头,没有拒绝。
几次接触下来,沈周安在周安心里有了大概的轮廓。他应该是风度翩翩的青年,有一副乐于助人的善心肠,也和人保持着适当的界限。
她当然不会自恋地误会这样的男人是因为喜欢自己而三番两次帮自己。
平常人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程,周安要花两倍的时间。她没法快,快了就容易摔得浑身是伤。但今天沈周安陪着,她还是想尽量快一点,不要浪费好心人的时间才是。
沈周安轻声开口:“你可以慢一些,我不赶时间。”
周安怔愣了一秒后轻轻“嗯”了一声,恢复了正常的步调。
两人安静地走在路上,沈周安只是偶尔出声提醒她注意前方的台阶或石头。
拐过街口,周安忽然开口,“薄荷糖先生。”
沈周安很认真地站定,转头听她说话:“嗯?”
周安:“我左手边五米处是不是有一家便利店?”
沈周安:“对的。”
周安:“麻烦薄荷糖先生在这里等我几分钟。”
沈周安本想说她想买什么他去买,但是随即想到他们还没有熟到那种程度,便只是温和地应下,“好。”
五分钟之后,周安手机抓着一袋零食出来。待她走近,沈周安看清了,那是一袋薄荷糖,最常见的平价品牌,三块五一包,也是他常吃的。
周安将这袋糖果递到沈周安面前,沈周安疑惑地接下。
周安轻抿唇,微笑着说:“今天是我们第三次遇见,也是您第三次帮我。您身上常带这款薄荷糖的味道,我猜您喜欢吃便临时送给您,聊表谢意。”
沈周安手掌收拢,低声说:“谢谢,我确实很喜欢,从小到大都是。”
周安含笑地说:“也是我小时候喜欢吃的。”
沈周安深深地看她一眼,收敛起情绪,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周安走到嘉宁公馆门口,转身对沈周安点点头道谢:“今晚谢谢您,薄荷糖先生。”
沈周安也停步,和周安之间间隔了一米多的距离,他看着周安的脸,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说:“我想,我们几天内偶遇了三次,是可以交朋友的缘分了。我可以正式地介绍一下我自己么?”
周安抓了抓掌心的盲杖,迟疑片刻后点了头。这是她这一年来交的第一个朋友,她不禁有些紧张。
每一次遇见,她从不主动问这位先生的名字。因为她觉得互相通了姓名,彼此之间便产生了羁绊。不是说人和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人么,如果仅以代号相称,就算身边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她也不会知道。
他们便永远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沈周安愿意主动和她有牵连,真是寒夜里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沈周安看着周安的眼睛,缓缓说:“我姓沈,名周安。周全的周,安宁的安。”
周安怔愣了一瞬,然后慢慢笑了起来:“真巧,我叫周安,你的周安的周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