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首先打招呼的,却是一直没开口说话的栾世贵。
她笑着说:“栾局长,侬亦来了呀,该不会是杜公馆进了贼吧。”
她说着就大笑起来,仍然不失当年妖娆艳丽的风采。
栾世贵虽然身为分局局长,但应付这种场面,却不如身边的桂龙海。他只能欠起身,有些尴尬地对她笑着。
杜先生请洪太太坐下,看着佣人给她上了茶,就直截了当地说:“洪太太,我听说,你最近和军队方面,做了一笔生意?是吗?”
洪太太瞄了桂龙海一眼,在嘴角上撇出一丝冷笑,说:“侬消息快哩,阿拉做什么生意都晓得。不会也想试试水来?”
杜先生却并不接她这句玩笑话,后面的话直取要害,“洪太太这个生意,做成了,能挣多少?可以相告吗?”
只一瞬间,洪太太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她此时看着屋里的人,就有些冷冰冰的。
她斜着眼睛直盯着杜先生,沉默片刻,突然尖声说:“侬晓得伐,这个生意阿拉不挣钱,却要往里面贴钱!告把侬,还是贴把吾的仇家!”
她这句话,让客厅里的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
杜先生不动声色,简洁干脆地问:“为什么呢?能说吗?”
这时,洪太太的眼睛里,就闪出不容置疑的锐光,直盯着杜先生。她红红的嘴唇,也异样地拧着,很生气的样子。
沉默了片刻,她才说:“先生不好忘了伐!阿拉东北宁!”
“阿拉东北宁!”这句话,顿时让客厅里的人都想起洪太太的一段身世。
二十年之前,洪太太的这段身世,就已经在上海滩流传开了。因为她是黄老板最喜爱的小妾,甚至掌管着黄老板大多数的生意!有人就想借她这条路,去巴结黄老板。
有关洪太太的身世,虽然传得离奇古怪,但杜先生和桂龙海,还是比较清楚的。
因为有些话,就是洪太太自己说出来的。
说起来,洪太太确实是东北人。她在牡丹江边一个叫洪家堡的镇子里出生。
洪家在当地是首富,有良田千顷,房屋百间。洪家雇的佣人和长工就有上百人。
但是,洪家却人丁不旺。洪太太的父母到了中年,才得了她这么一个女儿,此后再未生育。偏偏家门不幸,洪太太八九岁那年,父母先后病故。偌大的家产,都由这个小女孩继承了。
这么一种情况,自然就引起远近亲戚的侧目,甚至生出歹意!
终于,这些亲戚经过一番密谋,想要夺取洪家的家产!
一个月黑风高夜,他们硬抓着洪大梅的小手,在卖房卖地的契约上按了手印。
其实他们一分钱也没出!就这样将洪家偌大财产分光吃尽!
面对这个小女孩,他们还是不放心,干脆派人把她卖到上海的窑子里!以为这样,她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倒是那个鸨妈别有眼光。她见洪大梅生得清秀,又读过书,就把她留在身边。还特地给她请了老师,每日教她棋琴书画。
洪大梅聪明伶俐,样样学得精通。又跟着鸨妈外面支应,把上海滩上的情况看个透彻。她十五岁那年,鸨妈将她的初夜卖给了黄老板。
鸨妈送她出门的时候,低声说:“梅姑娘,你今生今世能否出头,就看你今晚的本事了!记住,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洪大梅虽然年轻,但家仇沉在心底,已经有六七年了!
鸨妈这句话,刀似的挑起她心底里的恨!那天夜里,还有后来的五年,她果然在绝处求生,成为黄老板最喜爱的小妾,也是他最信任的人!
洪大梅可不是只会讨黄老板喜欢,她还有精明的头脑。黄老板的生意,也大多有她的参与。她在这个过程里,也积累起自己的资本和人脉。
洪太太今天的基础,就是那个时候打下的。
跟了黄老板五年后,洪大梅羽翼渐丰,更有了复仇的实力。
于是,她带着十几个保镖,乘火车北上,返回她在牡丹江边的洪家堡镇。
7-16
那天上午,碧空如洗,艳阳高照。洪大梅款款在镇公所门前下了马车。
那时,她梳着坠马髻的头上插金戴银,身穿大红色绣着八团梅花,高领宽袖圆摆掐腰的百褶袄裙,外披黑缎大氅,更加雍容华贵。
当她昂首站立在镇公所门外的时候,就惊动了全镇的百姓。
但谁也认不出她是谁,只在她玉白色的脸上看见冰冷和狂狷。
在她身后,十几个黑衣保镖一字排开,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周围的人。
头发花白的老镇长恭敬前来,一瞥之下,惊诧看出已亡故多年的洪家老太太的容貌!
老镇长仿佛看见刀光剑影。洪老太太被族人卖到上海的女儿,回来索债了!
他一揖到地,恭请洪大梅到镇公所里小坐。之后,便匆忙出了门。
只一瞬间,镇里人人都知道,她就是当年被族中亲戚卖到窑子里的洪大梅!今日回来,一定是要报仇雪恨的!
这个消息,也以最快的速度传到那些族人的耳朵里,引起一片更大的惊慌。
你能抗天抗地,还能抗得过命吗!
那些田地房产,原本就是人家的!人家今天就是要收回的!你不乐意,就要你的命!
那些黑衣保镖腰里插着枪,就在镇公所门外站着呢!
所以,一个时辰之后,一摞摞的房契和田契被老镇长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她面前。
而当年那几家抓着她的小手,在契约上按指纹的长辈,也齐齐地跪在院子里。
镇公所外面,人山人海,几乎全镇的人都来了,却鸦雀无声,静静地看着。
那个时刻,一股积压多年的仇恨,就在洪大梅胸中狂涛般地翻腾着。
她站在窗前,看着碧空艳阳之下,跪在地上的一排老者,她策划许久的复仇计划,一一在她眼前闪过。
但是,让她自己也意外的是,原本要爆发的仇恨,要叱咤的怒气,却在那个时刻里,怎么也爆发不出来!也叱咤不出来!
那些跪地老者的花白头发,佝偻脊背,就在她眼前晃动着。真正像戏文里唱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幽幽恍然一梦,不觉间,已过去五六年了!
更可笑的是,那些田地房产,她又如何带得走!
她最后对老镇长说的是,田地房产,都改在她名下,仅此而已,其他的一切照旧。
她没有认一个亲戚,只在祠堂里祭了祖,就回上海去了。
此后,再未与洪家堡镇的亲戚有任何联系。
时光又过去了十几年,洪家堡镇的人和事,她早已不再放在心上。
可是,就在两个月前,从洪家堡镇来了五个精壮汉子。
他们都是当年跪在镇公所院子里那几位老者的子孙。
他们不是来找后账的,而是向洪大梅述说在日军占领下的屈辱生活!粮食被抢走,土地被占用,家中妻女被小鬼子奸淫!他们都受够了!受够了!
为首的汉子叫洪山奎,跪在洪大梅面前说:“大姑,我们几家商量好了,也联系了附近镇子上的人,我们就想拉起杆子和小鬼子干!我们把田地房产都卖了,凑了三万元钱,求大姑帮我们买一些枪支子弹!我们要和小鬼子拚命!”
7-17
这个时候,杜公馆的客厅里就十分安静。
杜先生、桂龙海等人,都惊愕地看着洪太太。
洪太太微微地笑着,甚至有些得意,说:“杜先生,我答应了他们。不仅如此,所有请客送礼,人情往来,还有这五个人的吃喝花费,都是我的!杜先生,你说我怎么挣这个钱!我挣得着吗!”
最后,她再次说:“先生,阿拉东北宁!”
杜先生不住向她点头,目光中含着异样的赞许。
栾世贵和桂龙海,则只有张着嘴惊愕的份了。
他们都想不到,这个曾经妖艳美丽,精于算计的洪太太,竟然有这么一副侠肝义胆,能做出如此豪爽之事来!实在令人佩服!
杜先生双手抱拳说:“事情原来如此,倒是我想错了。洪太太,抱歉了。”
洪太太立刻说:“既然侬都晓得了,侬说,是不是该帮吾做成介个生意?阿拉曾经问过桂科长,他是答应帮吾的。现在就看侬杜先生是啥子意见了!”
杜先生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哈”地一笑,就转向了桂龙海,笑眯眯地看着他。
桂龙海自然看得懂他的眼神,心里也忍不住“哈”了一声,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原来确实想帮着洪太太。这是他的人情世故,想成就洪太太的挣钱之美。
后来他也想帮着翟振川,是因为他也想在开战之前,帮翟处长筹到士兵们的军饷。
但现在,洪太太是帮着家乡父老组建义勇军,要和小鬼子拚命!啊呀,那是东北呀!东北已经沦陷好几年了,全中国的人,都希望早日收回东北呀!
这么一来,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帮了洪太太,翟处长就会有一万元的军饷缺口!士兵们上战场之前,就拿不到足额军饷!帮了翟处长,东北牡丹江边洪家堡镇的抗日队伍就拉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