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李焱和“络腮胡”来到王永久跟前,李焱开口说道,“别琢磨没用的了,咱们先将老爷子痛痛快快送走,别的事儿都好说。”
王永久如梦初醒般的抬起头,看着李焱点点头,“李工,胡主任,辛苦你们了,我家这事儿……辛苦了。”
七尺高的爷们,无声的流泪,“络腮胡”也跟着唏嘘。
“络腮胡”本就姓胡,凑巧而已。老胡是机械厂“三产”食品车间的副主任,工作级别上和李焱同级。
“三产”,并不是传说中的来自什么外企,其实在大型老国企里早就存在,只不过叫法上有些差别,也没有后来分的那么专业、具体。
安城机械厂的“三产”主要有两部分工作内容,一部分是服务,包括厂招待所、厂食堂、家属院浴池、家属院幼儿园等等,不过宋琦上任后不久,就将食堂从“三产”剥离了出来,直接划归到厂办室负责。这个厂办室不是机械厂办公室,而是厂长办公室,也就是说由厂长宋琦亲自监管。
这件事的源头是因为一份芹菜炒肉片。
骤登高位,宋琦很忙,许多他认为不对、不好、或者不合时宜的地方都要进行整顿,制度和规定也需要补充和完善,所以午饭都是在厂里吃,甚至很多时候晚饭也来不及回家。
某天中午,秘书给宋琦从食堂打来的芹菜炒肉片和馒头,恰好他有事情要忙,看了一眼就放在了办公桌上,想着等一会儿忙完再吃,然后就拿着文件下楼了。
在路上恰好碰到工人们从食堂打饭回来,恰好迎面的工人打的也是芹菜炒肉片,恰好这个工人饭盒盖掉地上脏了所以没盖在饭盒上,又恰好宋琦微笑着跟大家打招呼看到了饭盒里的内容。
宋琦停住脚,将工人请过来,把饭盒里的菜让他看个仔细。芹菜炒肉片里只有两“片”肉,而且还是肥肉炸油遗留的油渣片。怕是特例,宋琦干脆“正事”不干了,蹲守在从食堂出来的必经之路上,挨个检查所有买了荤菜的工人,结果发现……
于是宋厂长大怒,因为厂食堂不是承包制,每天主要原料的使用数量,售卖价格都是有严格规定的,并且实报实销。每天要求的是三个荤菜用猪肉一百二十斤,却出现这种情况,那肯定是贪污腐败。于是“三产”的经理被一撸到底,食堂管理员和两个大师傅直接开除(胖三儿的师傅就是其中之一,现在在胖三儿的饭馆里成了专职厨师)。
食堂也划归了厂长办公室,由厂长亲自监督。用宋厂长的话说:“衣食住行,是群众的大事,吃都吃不好,工作怎么可能做的好。”
“三产”还有另一部分工作内容:正月十五的元宵、端午节的粽子、中秋节的月饼,这些员工福利,都是出自三产的食品车间。
此外还有夏季暑期的防暑降温福利——冰棍,也是出自这里。
大型国企,到了暑期,除了会发白糖、茶叶这些防暑物资,还会有防暑降温费,也不多,九零年大概是24块钱,这是整个暑期六、七、八三个月的,你可以自己预备些绿豆汤、藿香正气水什么的。
除此之外,每个工人每天还能在下午开始工作前,领取到一根“三产”食品车间出品的“秘制”冰棍,也是一项福利。
这不是机械厂独有的,其他大型国企工厂也都有类似的福利,比如电器厂是发放自制的汽水,蓄电池厂是自制的“果味冰袋儿”等等。
(这一大段文字,大家就看个乐儿,不过却是真事儿,机械厂的冰棍我就吃过,不好吃,死呼啦的甜,我怀疑放的不是白糖,是“糖精”,但夏天吃了肯定降温。所以年轻人不要盲目的说什么国企哪哪儿都不好,所以改革开放必然把他们淘汰等等。其实曾经的国企在福利方面还是很完善的,至于其他的……还是尊重官方的定论吧。)
“是不是钱不够了,你们等一下。媳妇儿……大庄他娘……”王永久看出来“络腮胡”的窘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家里真的已经是“弹尽粮绝”,而且能借的都借遍了,原想着哥哥姐姐来了多少能“支援”些,王永久都做了向他们下跪借钱的准备,只要熬过这一关,近几年也就没大事了。四个老人都不在了,剩下的大事要等到儿子的将来。
不过还早,两口子努努力,等儿子成人了,多少能有些积蓄,到时候不敢说风光,起码不会受瘪。
现在好了,哥哥姐姐这就算断了,不过即使不断也不会“支援”他的,其实他都知道,只是心底难免存着些“希冀”。
万小茹正在和两个“儿子”互动,她自己坐在凳子上,左右各蹲着一个儿子,三人在说话,不时地还笑出声来。
没有哪个不开眼的上来斥责她们此时不宜嬉笑,一来是因为愣子刚才的“雄姿”,二来今天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这家人到了这种程度,还能笑出来,多不容易啊。
“孩儿他爹,咋了。”王永久叫了好几声,万小茹才反应过来。
“你那儿……把那个东西给胡主任他们吧……怎么也得先办事儿。”王永久对媳妇说道。
“……嗯。”万小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从怀里慢慢掏出来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枚金戒指,一对金耳环。
这是五年前王大庄姥姥去世时留给她的。当时一再嘱咐万小茹,除非生死关头,千万不能用在别处。这是老太太四十多年前出嫁时的嫁妆,临死前留给闺女,希望将来王大庄娶了媳妇,传给人家。
后来王永久两口子再难,也没想过动这东西,今天不得不动了。
“干妈,这是干啥,家里钱不够是吗,等着,刚哥,刚哥。”愣子说话就起身去找李刚。
虽然不知道这几件饰品还有别的寓意,但愣子看得出万小茹很在意这些东西,眼里溢满了不舍、难过和愧疚。
愣子叫田二楞,确实是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孤寡的爷爷在农村长大,上次归还自行车时和李恺聊天时说起过。他就哥儿一个,上面没有叫田大愣的哥哥,小时候没名儿,都叫他田娃。等到上户口时,派出所问登记个什么名字,他爷爷看他跟个“二愣子”似的杵在一边儿,不说话也不动,就报了个“田二楞”,说贱名儿好养活。
后来爷爷也不在了,他就到处混。总要活下去,也就免不了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所以乡亲们都很“腻歪”他。没人肯拉拔他一把,至于那些关心、爱护、心疼一类的温情词语,爷爷死后他再也没有体会过。
但是今天他感受到了,万小茹就像他残存记忆里的母亲,和蔼,慈祥,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关怀,用手绢给他擦手时流露出心疼,这一切他都没体会过,或者曾经有体会但早已泯灭在脑海里。
还有王大庄这个憨厚的“弟弟”,不但接受他这个“哥哥”,而且还对他特别尊重。王大庄刚才被两个“懂理”的老妇女拦住,没能去救母亲,愣子很嚣张的吹了个牛逼“谁敢动咱爸妈,谁敢动你,就是我不死不休的对头”,王大庄眼睛里马上就透出崇拜的目光,十六岁的学生兴奋地像个十五岁的孩子。
这一刻,愣子突然觉得,自己有“家”了,有妈妈,有弟弟,还有一个“有待考察”的爹,传说中的幸福感充斥全身上下。
这时候看到万小茹难过,他怎么受得了。
“咋了愣子。”李刚从人群外走进来。
现在的场面有点儿滑稽,除了李刚和愣子,带来的兄弟正好还余十二个,整齐的分成两排站在灵台左右,双手交叉放在“裤裆”位置,刚才动手的那俩人分站排头,王老爷子的丧事规格“腾”就上来了,
“借钱。”愣子确实是愣,一句客气话都没有,直奔主题。
“借多少?”李刚好笑的问道。
“你有多少?”
“你大爷的,”李刚无奈的将手伸进内兜,掏出来一把有零有整的钞票,大致看了看,“五百多,够吗?”
“不够。”愣子毫不犹豫的说道,“五百块钱肯定办不出气势来,我妈不开心。”
“你大爷的,”李刚只得对其余的兄弟们说道,“谁那儿带着钱呢,都给愣子,回头我还。”
众兄弟赶紧上下翻兜。
“刚子,不用麻烦了,叔这儿带着呢,够用。”李焱赶紧制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