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定中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此时已经明白阳震中的用意。先前阳震中吹捧了聂老太爷一番,最后却说聂老太爷在官场之中失势,定然是心有不甘。只不过他年事已高,想要重入官场已无可能。其后阳震中又对纪定中大加赞扬,却是暗示聂老太爷,他虽然不能再入仕途,纪定中却是前途无量。若是有人出面将聂家的罪名顶了下来,纪定中便可以清白之身出无仕作官,将来将聂家发扬光大,也算是遂了聂老太爷的心愿。只不过如此一来,聂家犯下的大罪,只能由聂老太爷一人顶了。
纪定中听聂老太爷的意思,已决意牺牲自己,成全纪定中。其实两人十余年前便密谋消灭徐家之后,便要除掉陆、赵、杜三家,使得世间再也无人知晓聂家的来历,聂家子弟便可以放心大胆的在官场上大显身手。否则一旦有人知道当年聂家先祖的恶行,特别是大明立国之后,聂家为了除掉徐家,害死无数人的性命。其中被聂家杀死的官员也不在少数。到时御史一封弹劾奏折递了上去,聂家子弟不只做不了官,还有灭门之祸。是以聂家百余年来虽然杰出人物层出不穷,却一直隐忍不发,藏身幕后,便是要等着消灭徐家之后,再除掉陆、赵、杜、花四家,聂家洗白了出身来历,才可以让族人子弟踏入仕途。此时明白了聂老太爷的打算,纪定中又是感激,又是难过,想要说话,却被聂老太爷以目光示意,只得默然不语。
阳震中听聂老太爷语带双关,微微一笑,道:“聂大人爽快,本官也不必多说了。大人打算如何上路,是否由本官相助?”
他说到这里,略停了停,这才接着说道:“锦衣卫办差,鹤顶红还是带了一些……”
众人听阳震中语气平和,说出的话却是惊心动魄,是以一个个胆颤心惊,站在一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聂老太爷双手笼在袖中,神情漠然,口中说道:“这个就不劳阳大人费心了。”
他说到这里,转头看着徐承宗道:“徐先生,咱们两家数百年缠斗不休,死伤无数。今日能由你我亲手了结这段恩怨,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当年我们聂、陆、赵、杜、花五家,确是做了对不起你们徐家之事。只不过这数百年间,聂家也是死伤惨重,可以说与你们徐家半斤八两,谁都没有占到便宜。今日老朽这条性命,算是赔给你们徐家。只望自今日之后,聂、徐两家再无恩恩怨怨,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知道徐先生意下如何?”
徐承宗看着聂老太爷,冷笑了一声,道:“姓聂的,你以为徐某今日能活着离开这里么?你替聂家出头顶罪,徐家的罪过,自然要由徐某一力承担了。”
厉秋风见徐承宗说话仍然霸气,却不再称呼聂老太爷为“聂老狗”,言语之中比此前客气了不少。他心下暗想,聂老太爷、纪定中,连同已经死去的张百行等人,都是极为精明之辈。徐承宗忍辱负重数十年,在官场之中蹉跎辗转,也做了不少好事。若是这些人不是因为祖先的恩怨相互纠葛,凭他们的才能,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江湖,都能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惜,真是可惜。
只听阳震中说道:“徐先生不愧是一个聪明人!本官也不说废话了。两位为了了结这段恩怨,不惜牺牲性命,本官十分佩服。两位去了之后,聂、徐两家当再无纠葛。凭着你们两家子弟的才干,日后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反倒是因祸得福了。本官可以摞下一句话,只要两位将此事扛了下来,锦衣卫绝对不会和聂、徐两家子弟为难。”
徐承宗冷笑了一声,转头对聂老太爷说道:“就依阳大人所说,徐家的罪名,徐某一力承担。既然你我两家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这座城隍庙也没了存在的必要。大殿中供奉的是徐家的先祖,徐某能死在先祖灵前,也算是死得其所。是以徐某要在大殿中自焚,还望各位成全。”
他此言一出,聂家、陆家、赵家侥幸留得性命的二十多人都是心下一凛,不约而同地转身向大殿内望去。此时已过午夜,院子中的大火已大半熄灭。大殿中供桌上烛火却烧得正旺。烛光映照之下,只见城隍娘娘神像慈眉善目,正自望着众人。
聂老太爷叹了一口气,道:“当年聂、陆、赵、杜、花五家建了这座城隍庙,固然是想寻一个稳妥的聚集之处,却也是对当年在千阴洞火烧花蕊夫之事心存愧疚,这才请了高手匠人,依照花蕊夫人的面容塑了神像,四时享祭,以求心安。花蕊夫人在天之灵,若是知晓聂、徐两家放下刀剑,从此不再攻杀,必定心下喜欢。既然徐先生有意在大殿中升天,老朽便陪着徐先生一起上路,也算是为聂、陆、赵、杜、花五家先祖赎罪。”
纪定中大惊,正要开口阻拦,却见聂老太爷对他摆了摆手,向着纪定中和聂、陆、赵三家的子弟说道:“老朽心意已绝,你们不必多说。不过千阴洞中那些东西,须得处置妥当。取自花蕊夫人及其从人手中的那些箱子大半未动,日后你们见了徐家的后人,尽数交还便是。至于其余的东西,便由四家平分罢。”
聂老太爷说到这里,略停了停,这才接着说道:“封门村险峻无比,若是被不怀好意之人占据,与朝廷作对,只怕会惹出大祸。既然咱们已与徐家和解,你们回去之后,便即收拾行李细软,尽快搬出封门村。先祖留下的财物,足够咱们四家在江南购买田地,保得子孙后代衣食无忧。”
阳震中道:“聂大人如此安排,那是最好不过。待你们三家的族人搬离封门村之后,本官自然照会河南巡抚衙门,封闭秘道,开凿山路,使得别有用心之人不能利用封门村作恶。”
徐承宗将手中长剑掷到了地上,大步走上石阶,边走边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徐某这就上路。阳大人,只盼你不要忘记说过的话,否则徐某就算做了鬼,却也放你不过。”
阳震中微微一笑,道:“徐先生尽管放心便是。本官若是食言,天诛地灭,永堕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徐承宗口中说道:“那就多谢阳大人了。”
他脚下不停,一直走上了石阶,看也不看聂老太爷一眼,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一直进到大殿。
石阶上下的众人眼看着徐承宗走进大殿,径直到了供桌之前,俯身跪倒在地,便即寂然不动。
聂老太爷缓缓说道:“老朽也该去了。定中,你们兄弟今后要好自为知,万万不可再做有伤天理之事。老朽活了七八十年,今日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便是手握权柄,家中金银千万,却也不如心中平安来得舒服。是以今日虽然是老朽毙命之期,可是这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一日如眼下这般喜乐安静。”
纪定中颤声说道:“爹爹……”只是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觉得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站在石阶上下的二三十名聂、陆、赵三家的子弟也纷纷跪了下去。聂老太爷的目光自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向着纪定中点了点头,这才转过身去,慢慢走入大殿。他进殿之后,又转过身来,将两扇大门缓缓关闭。
阳震中站在石阶之下,凝视着聂老太爷。两人目光相接,都没有闪避。直到聂老太爷关上了殿门,阳震中目光中已尽是笑意。
待殿门紧紧关闭之后,阳震中转身对许鹰扬道:“让兄弟们将引火之物堆到大殿正门,送聂大人和徐先生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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