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日夜晚,繁星满天,弯月如钩。
我坐在秋千架上,歪头倚在陆清明的肩上,看着夜幕中的星汉灿烂,虚弱的轻笑了一声:
“清明哥,记得小时候,有一年的除夕晚,你偷偷来找我,咱们也在后面的大荒地上看过星星,那时候我们都好傻,竟然不知道那片大荒地下都埋了些什么,就开开心心的在一起偷吃家里灶上的贡品,边聊天,边躺在地上看星星。
等到后来正月过,我妈才忍不住的告诉我,那片大荒地,原来是块坟摊子,因为时间有点久,所以坟头土包都变成平地了。
虽然那时候已经和荒草地没什么两样了,但村里人还是避讳的很,一直不肯在那里开荒种庄稼。
以往村里人从那路边走,都会觉得脊背发麻,害怕的厉害,我们两个竟然胆大的敢跑过去看星星……哈,知道真相以后,我被吓得一夜都没睡着觉。”
听我讲起以前的事,他也忍不住的笑出了声,轻轻感慨道:“是啊,那时候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胆子出奇的大,不仅敢半夜出去玩,还净惹事,一点也不害怕撞见东西。
那荒地是坟摊的真相,我比你稍稍知道的早些,我爸拿鞭子抽我,和我说破这件事的时候,我也吓得心慌好久,但转念想想都过去十天半个月了,我还好好的,肯定是没什么事。
况且,有些地方去都去了,后来再害怕也是枉然,后悔什么的,都是无用。再说,鬼应该也要过新年,过春节的吧,说不准咱们那天去的时候,鬼都在过节呢,根本没空搭理我们。”
我被逗得笑出了声,凑近他些,手搭在他的胳膊上问道:“现在是不是才发现,鬼真的不过除夕春节,鬼只过七月半。不过鬼魂害怕炮仗,过节的时候大都跑出去躲在庙里避难蹭香火了,所以咱们那天晚上没有撞见鬼魂,也是有这个原因在的。”
“那时候若能料到,我现在会这样喜欢你,我就不会跟爸妈搬到省城里住了。不在省城那种水深火热的地方生存,不经历职场中的那些尔虞我诈,我就不会把利益看的这样重,不会把你弄丢了。”
他抬起右手,拍了拍我搭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的手背,温声徐徐道:“如果当初咱们没有分手,你应该就不会回乡下来,就没机会被白旻帝君给抢走,就不用,再受这么多苦,这么多委屈了。小露,是我不好,被猪油蒙了心。”
“没关系的。”我搂住他的胳膊,倚着他的肩,昂头看着漫天的星星道:“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怨不得任何人……
我这人啊,打小就运气背,不甚好。就譬如我刚满一万岁的那年,跟着父君去冥界的四府十殿巡视,巡视到判官府的时候,我一时好奇,就跟着刚从判官府出来,押着恶鬼去受罚的阴差们身影,糊里糊涂去了恶犬山。
那恶犬山实在是凶残的很,我在里面受到了犬王的攻击,好在我那时候修为还不错,勉强能从犬王的血盆大口下逃出来。
但是我准备离开恶犬山的时候,在一座山脚下的骷髅堆子里看见了一名满身是血,衣衫凌乱的小哥哥,那小哥哥瞧起来挺好看,挺年轻的,但却受了重伤,脸色苍白,气息羸弱。”
说到此处时,陆清明下意识的突然坐直了身子。
我装作没有察觉的继续说下去:“我瞧他的模样,猜测他肯定也是像我一样,是不小心闯进恶犬山的,才被困在恶犬山里出不去,又遭了恶犬的攻击,所以才会被伤成那样。
那会子他是真的奄奄一息了,我觉得我要是对他置若罔闻,视而不见,他肯定熬不过两天就死了。本着身为冥界公主就要庇佑冥界苍生的原则,我想也没想,就用自己的血,喂养了他。
我那时候还不懂为人疗伤的法术,只记得师父和我说过,我的血里隐藏着冥界最强灵脉的力量,对于普通地仙来说,只要他还没断气,就有起将死而回生的妙用。
结果么,当真是对他这个将死之人很有用。他饮了我的血以后,就好的特别快,没过多久就苏醒了。我瞧他醒了,就想着带他一起离开恶犬山,可是、你一定想不到他有多过分!
他尝到了我的血对他身子恢复有用,就一把将我拽了过去,把我压在了地上,一口咬在了我的脖子上,不停的吸我血,连吸了好久,吸得我头都晕了。
我那时候本有力气将他打趴下的,但终归还是年岁太小,没见过那等场面,害怕的张嘴就拼命大哭了起来,都忘记了能用法术打趴他的事。
后来还是我的哭声把恶犬山的犬王招来了,犬王对他一通吓唬他才赶紧松了口,放开了我,然后头也不回的就跑了。
我那时候就在想,他好歹走的时候带上我啊,他恩将仇报吸了我的血不说,还把我丢在恶犬山自生自灭,我就觉得,很不明白,不明白那人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心思却这么歹毒呢……”
陆清明的身子愈发坐的僵直,面上的表情也很牵强,平静的牵强。
“那,后来呢?你被犬王伤到了吗?”
我摇摇头,唏嘘道:“没有。走运撞见了慕皓哥哥,那犬王是慕皓鬼王哥哥的爱宠,原本慕皓哥哥不在时,犬王也没想过伤害我,顶多就是吓吓我,没朝我动真格。
慕皓哥哥到了以后,犬王就变得十分温顺乖巧。
慕皓哥哥见我失血过多躺在地上很难动弹,就让犬王先将我驮回未阴宫了,然后自个儿亲自去通知我父君,我父君得了消息后很快就来到了我居住的宫殿,赶紧让别人帮我配了药,他再亲手给我包扎上伤口。
反正那一回,性命是无忧,就是被吓得不轻。”
“那你现在……恨那个伤害你的男人吗?”
我阖目释怀道:“不啊,那有什么可恨的。
一开始的时候,是挺气恼的,就觉得,明明是我救下了他,没有我,他可能连命都没有了,可他却反过来恩将仇报,把我差点吓破胆。
我有点心里不平衡,很不平衡。
但渐渐长大了,我就明白他那时候的不得已了,毕竟在那种恶劣的生存条件下,他不似我一样,有背景,任何凶残毒物见了我都得动手之前先掂量三分。
他孤军无助,无依无靠,在恶犬山那种地方是真的会死。
他那会子若不抓住我这个一线生机,可能用不了多久,就沦为那些恶犬的腹中食物了,他没什么错,他只是想活着而已,如果一个人想活也有错,那这个世界,就对他太残忍了。
况且,我父君曾教过我,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弱者沦为强者的祭品,是天意注定之事,不努力就会被吃掉,这就是最残酷的现实。
他,只是被现实逼迫,才会选择残忍而已。我不怪他,但是,如果他当初选择多相信我一分钟,选择不那样焦急暴躁,我也还是能带他平安离开恶犬山的。
恶犬山内的结界力量很是强大,他若跟着我一起走,我绝对能带他找到结界出口,与他安然无恙的脱离险境。
可他把我扔了……他自己去闯,也不晓得他后来顺利出结界了没,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再度被恶犬咬伤,也不晓得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小露……”他的嗓音压抑低沉,眼底泛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吞了口凉气,隔了一会儿才道:“别人伤害了你,你却选择原谅他,还担心他的安危,小露,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姑娘……”
我抿唇淡淡一笑:“人活着,日子还得过,悲欢还得继续,何不让自己过的轻松些呢。其实很多仇,很多恨,换位思考一下,就能稍稍理解释怀了几分。都是被命运所逼,才选择冷漠无情而已。只是可怜,不可恨。”
“小露。”他伸过一只手臂,将我圈进了怀中,紧紧搂住,言语中似有万千情感交错,“我就知道,我的小露,还是值得的……”
值得?
呵……
——
午夜时分,我终于抽出空在仙山内的温泉里好好泡个澡,仔细清洗一遍身子了。
花藜坐在水岸边上托腮等待我,有点无奈的啧啧两声:“王上你究竟是有多么嫌弃他,被他抱了一下而已,至于这么搓自己身体么?隔着衣服呢,又没挨着肉,大不了回头把衣服给丢了不就是了,你这样自残躯体,我看着都疼。”
我丢下了手中的搓澡巾,浑身脖子以下的地方都浸泡进了盛满月光的温泉水里了,老胳膊有点酸痛劳累了,沉叹了声道:
“也不全然是因为他的关系,前段时日流产坐小月子,一整个月里我都没能洗个热水澡,现在好不容易出月子找到水源了,我恨不得在水中泡个三天三夜才好……
再说,皮肤上与头发上但凡沾了一点点他的味道,我都感觉很是不舒服。不清洗干净,就像身上长了蛆……”
“蛆……”花藜呛了下,忍不住的放声哈哈大笑:“王上你这还不是嫌弃他嘛!你都觉得被他碰一下,就全身有蛆了,敢情在你的印象里,陆少君就是一坨屎的存在啊!
那你之前,究竟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同他说情话的?那深情,那真挚,要不是奴婢足够了解王上,奴婢也差点就当真了,还以为你是被帝君伤透了心,真的对陆少君动心了呢!”
“爱情这种东西,不就是我骗骗你,你骗骗我么?一个合格的演员,就须得能把喜欢演成不喜欢,不喜欢演成喜欢。须得,把假的演的像真的,甚至比真的还要真。当一场戏,连观众都觉得演员演的假,还有什么资格让自己的对手入戏呢?”
花藜托着腮一个劲的点头:“我觉得王上说的特别对!王上你真的很厉害,能忍住不揍他的冲动,把喜欢他演的入木三分,想来用不了多久,陆少君就要掉进王上的美人计里了。”
我阖目休养生息,浅浅道:“想来今晚的那番话,能让他心底对本王再多出几分信任。毕竟,本王可是他记挂了十几万年的人。”
“是啊。”花藜噘嘴道:“不过王上,你说这陆少君是不是有毛病,当初是他咬伤你,把你丢在狗窝里恩将仇报的,一切都是他自个儿做的选择,他最后回去了,时隔多年了,为何又突然满冥界的去找那个救他的小姑娘?这操作,我竟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有没有良心。”
“他有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这种人,能干出什么样的毁三观事,我都觉得正常。许是人性未泯,后来觉得后悔了呗。
反正据黑叔他们所搜集的可靠消息说,他后来对我可是愧疚的很呢,找了我这么多年都没找到,当下还没放弃,就近几百年,还在冥界各族到处盘问有没有小时候掉进过恶犬山的姑娘。
只可惜,他一小小恶灵族少君,能有什么本事查到我这个冥界公主的身上,要不是我今儿主动和他说起,他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当初救他的女孩到底是谁。”
不过说起来,当年他咬我的那口,我可是记恨到现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