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
这就是西突厥的现实处境。
自从东突厥覆灭以后,西突厥想要蚕食草原的领地,谁知道却反而被大唐一而再,再而三的打败。如今,西突厥的大片领地,也成为了唐国的牧场,他们这些不愿意归顺的部族,虽然一路西迁,得以留存,但,也是苟延残喘。
如今西突厥的力量,跟早先辉煌的时候相比,简直是十不存一。
这样凄惨,连生存都成问题的情况下,阿史那塔格觉得,就算突厥东征,恐怕也得不到什么好结果。那些部族,既然一开始就选择了归顺大唐、交出土地、接受统治,那么,除非大唐真正的凋零,否则,他们是不可能反叛的。
而只要他们不反叛,西突厥的那点儿力量,对大唐开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是这么想的,但是,西突厥本部,却有太多的人,做着恢复祖上荣光的美梦。他们哪怕是在妃子的肚皮上耸动的时候,都在幻想着打败大唐,然后跟祖上一样,每年都能欺压这个软弱的民族,过上伸手就能吃饱的日子。
只是....
看了一眼太子周围那些甲胄精美、气度非凡的护卫,再想想刚刚一窝蜂窜出来的那么多护卫,阿史那塔格知道,幻想也只能是幻想,至少,百年以内,他看不到西突厥能夺回旧土的希望。
既然百年之内不可能,那么,还不如老老实实的,至少,大唐自身吃得太撑、消化不良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再把角落里的一块糊肉吃下去的。
长舒一口气,阿史那塔格道:“殿下说的没错,这两个人死了以后,在下在大唐之旅,就能松一口气了。您可能想不到,我们那愚蠢的可汗,至今仍想着进攻大唐,这一次派遣在下出使,也是要来探听虚实的。”
听到阿史那塔格的话,李贤愣了一下,随即便释然了。
阿史那塔格的选择没有错,与其遮遮掩掩,不如说实话,至少,真诚,有些时候,真的能换来真诚。
既然阿史那塔格选择了说实话,李贤也就选择了坦诚一半儿:“阿史那叶护倒是挺真诚啊,连这样的话,也敢跟孤说。”
“没什么可隐瞒的,这些事情,想来你们鸿胪寺的官员,都清楚,更别说你这个太子了。其实,那两个死掉的家伙,曾经得到密令,必要的时候,联合吐蕃等国的使节,必要的情况下,一起进攻大唐的。这样愚蠢的命令,也不知道可汗是怎么想出来的。如果可能,等到在下回到突厥以后,一定驳斥掉他这荒谬的想法。”
听着阿史那塔格一声声发自肺腑的话,李贤笑而不语。
如果说这个时候,他还猜不到阿史那塔格的想法的话,那就太不应该了。
真诚,有时候想要换取的未必是真诚,有可能是好处。
显然,阿史那塔格如此驳斥突厥可汗,又阐述自己对大唐的亲近,就是想要获得大唐的支持。
如果说正常情况下,能够在敌人的内部创造一个亲唐势力,是不可多得的好事儿。
但是,放在眼下,显然就不合适了。
首先,现在的突厥,仅凭自身,已经没有了跟大唐叫板的资格。实力悬殊的情况下,阴谋诡计,就可有可无了。
其次,阿史那塔格这个人,心思显然是比那个愚蠢的可汗深沉的。一个能够带领突厥这个热血的民族冷静下来囤积力量的家伙,是真正具备让一个族群“东山再起”的能力的。
如此,阿史那塔格放回去可以,但是扶持他,就颇有点“养虎为患”的风险了。
“比起那个笨蛋可汗来,显然是阿史那叶护更明白事理啊,孤听闻,先前突厥的几个部族,有所异动,居然还有部族敢靠近我大唐的边城。那个笨蛋可汗回表含糊不清,阿史那叶护可否为孤解惑?”
“不是笨蛋可汗,是勃陀....”
见大唐太子一口一个“笨蛋可汗”,虽然阿史那塔格也觉得自己的可汗是个笨蛋,但是....心里终究不是那个味儿。
长叹一声,阿史那塔格继续道:“不瞒太子殿下,勃陀可汗确实是想要进攻大唐的,因为当时有流言说,大唐内地发生了旱灾,自顾尚且不暇,更别说对外进攻了。只是,他虽然有这个意思,几个边境的部落也确实拥戴他,但是,我突厥大部分的人,还是不愿意发动战争的,您千万要相信这一点。”
李贤点点头,阿史那塔格是不敢随便撒谎的,而且,他也相信,突厥人现在,也属于自顾不暇级别的。
现在他们安身立命的土地,一部分是他们祖先留给他们的土地,另一部分,则是他们跟西域的国家作战,攻打下来的。
西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毫不夸张的说,就是最能做买卖的大唐商贾,都不愿意亲自过去经商,哪怕当地的人不敢对他们造次。
西域之地实在是太混乱了,甚至有几千人就成立一个国家的例子。一天的时间,行程快一点的,没准儿能走三四个国家。
于阗、龟兹、昭武九姓....这些消弭在历史长河中的族群,一部分选择了归顺,一部分也如同突厥的残存部族一样,选择了离开祖地,到西域谋求安身立命的新土地。
如此以来,就导致西域之地,几乎处处是狼烟,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战斗。
这样混乱的地方,紧挨着的突厥,又怎么可能安生?
被大唐驱赶着跑到了那片荒凉的土地,如今向西遇到了阻碍,没办法发展的时候,回头再面对大唐的时候,就忘记了曾经的伤痛?
说到底,那个勃什么玩意儿的可汗,也不是什么精明人。
虽然这么想着,但李贤还是对阿史那塔格说:“既然是误会,那解开就是了。不过阿史那叶护,突厥这一次的异动,让父皇很是震怒啊,你们....”
阿史那塔格毫不犹豫道:“殿下放心,我们这一次的进献,一定会让大唐皇帝陛下满意的。”
说完,他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一次,使节队伍带的礼物,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勃陀的,剩下的大部分,才是他带来的。做事情的时候,需要做好所有的准备,在他看来,多带一些,才能对大唐展示突厥的顺服,退一万步讲,万一的万一,大唐真的自顾不暇,他带来的这些东西,也可以成为他套取大唐机密的本钱不是?
不过,万一不成了,这些东西,只能当礼物送给大唐皇帝,免得两国真的打起来。
他很清楚,当初大唐没有对突厥残存部族痛下杀手,不是因为怜悯,而是为了让他们成为大唐的屏障,阻挡西域那混乱之地的战火。可是一旦突厥真的惹恼了大唐,那下场....
做人,得有自知之明。
再次偷偷的叹息一声,阿史那塔格忽然感觉自己累的不行。或许,不单单是因为旅程即将结束,还因为心累。
不过,既然他当初选择了智者之路,就必须得承受这些啊。
见阿史那塔格不说话了,李贤就对着两个宦官使了个眼色。周荃调教出来的宦官,自然是聪明的,他们很自然的控制着马匹将阿史那塔格给挤到了后面,给太子殿下和太子良娣,留出了自己的小空间。
虽然他们做得很对,但还是会错意了。
因为,此时此刻的李贤,根本没有闲情逸致跟小老婆谈情说爱,而是带着一阵阵的后怕,强行压制着自己的脸,保持面无表情的模样。
聪明人都有一个坏习惯,那就是不管什么事情,都喜欢往最坏的情况下考虑。
阿史那塔格毫无疑问是聪明人,所以别的突厥人听到消息狂欢的时候,他反而保持了冷静。
而李贤,他自认也是聪明人,那么,自然也会想到最坏的情况。
没错,西突厥确实日落西山,自顾都不暇了。但是,作为突厥人中血脉最纯正的一支,他们至今对于安西都护府的突厥人部族,依旧有着影响力。
没错,虽然突厥国,就剩下不多的人了,但是,突厥人,却没有减少太多。毕竟,更多的牧人,因为舍不得自己的牛羊,舍不得自己的牧场,舍不得祖先的土地,选择了归顺。
只是,这种归顺,是建立在大唐足够强大,他们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正如他之前担心的那样,一旦大唐撑不住现在的局面,他们的所谓忠心,恐怕不会有多少。
在这个血脉决定一切的年代,他们对中原人的临时忠心,在本部纯粹血脉的号召下,将会不堪一击。M..
如果,真的到了那个程度,或许,突厥的死灰复燃,只是旦夕之间的事情而已。
队伍在官路上缓缓前进,作为护卫队伍头头的李贤,还有使节队伍头头的阿史那塔格,一个面色深沉,一个面无表情,但是内心里,都是那么的跌宕起伏。
因为是慢慢赶路,一直到午后,一行人才回到了长安。
鸿胪寺的迎接队伍,早早的等候在了长安城门前。
突厥本部的人,跟吐蕃人还不一样,需要特殊安排的。
如今,维持着突厥国名号的可汗,跟安西都护府突厥人的临时领袖可汗,已经是两码事儿了。正因为如此,将两个人群分开安置,是很有必要的。甚至于,不管是那一支,都会有鸿胪寺的官员全程监视。
毕竟,谁也不想大唐国土范围内的安西都护府,出点什么问题。如果是因为两个使节队伍交流的原因,最先承受罪责的,就是鸿胪寺。
见阿史那塔格被鸿胪寺带走了,李贤也就回了东宫。
对于大唐而言,现在最有实力威胁的,就是吐蕃,潜在威胁最大的,就是突厥。
除却这两个以外,剩下的那些小国,根本什么都不是。
如果说,太宗时期“天可汗”的帽子,还是外国各族,因为害怕再起纷争,给李世民戴的高帽子,让他乐呵乐呵。
那么,李治时期,他戴这个帽子就是相得益彰了。
虽然现在大唐的国土很是虚胖,但是,这个时期,他真的是见不到几个像样的外敌。
这么想着,感觉到马速降低了不少,李贤赶紧回过神来。
队伍已经靠近了东宫明德门,但是,令人意外的是,东宫门前,居然有大队的人马,东宫护卫正维持着场面秩序。
“太子殿下稍候,奴婢去看看情况。”
喊了一声以后,李荇就驱赶着马匹,上前查看情况。
没多久,人群分裂到两边,让开了道路,李荇带着一个身着皮甲的家伙,一路而回。
离得近了,李荇汇报道:“太子殿下,这些是突厥部族的可汗-步真可汗的人,他们,是来给您送礼物的。”
说完,李荇就避让到了一边。
跟随李荇过来的家伙,虽然穿着皮甲,但是他马上的装饰,看起来就不一般。
“突厥部族可汗——阿史那步真,拜见大唐太子殿下。”
听到了这家伙的身份,李贤就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了。
显庆年间,大唐平灭了阿史那贺鲁以后,在五弩失毕部置蒙池都护府,扶持阿史那步真为继往绝可汗,兼骠骑大将军,蒙池都护。蒙池和昆陵两都护府都隶属于安西都护府。
毫不夸张的说,阿史那步真的处境,跟溥仪皇帝是差不多的,只不过,溥仪是被弹丸小国给傀儡了,而阿史那步真,面对的却是大唐这个巨无霸。
轻咳一声,李贤指了一下东宫门前,询问道:“阿史那步真,你带这么多人过来,所为何事?”
在马上再次行礼以后,阿史那步真道:“之前听闻太子殿下入主东宫,在下很想入中原为您庆贺,奈何边关将士,严令我等不得擅动,如今受到圣人召唤,这才得以入关。微臣带来的这些人,尤其擅长马球,想要为您表演一场,作为消遣。”
“另外,微臣还为您准备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礼物,还望您能笑纳。”
微不足道?
远远的看了一眼东宫门前空地上那一匹匹的骏马,还有一个个的箱子,李贤真不知道这阵仗,哪里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