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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里亚有些好奇, 是否所有能够听到矿井深处的锤声的矿工,都像他和索尔一样,聆听过白日之火的声音——他们是不是也接触到了身体里的另一个人?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 那么……
“那么也许能够证明祂青睐于这一类人, ”索尔反应平淡, “我更希望是这样——祂是因为这个看中了我们, 总比别的原因要好。”
尽管生活在上万个普遍信奉白焰的矿工之中,他似乎也没有因此变得虔诚, 托里亚相信, 如果其他人能够获得神灵的恩赐, 他们绝对要比索尔激动非常多倍。
“又或者是祂为我们创造了彼此?”托里亚假设。
“哦,那很棒啊。”索尔说。
“……”
虽然看不见,但托里亚能感觉到索尔撇了下嘴,显然对这个设想并不感冒。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好事。”托里亚很努力地坚持自己的看法, “我们可以一心二用,其他人干活时需要时刻注意有没有危险, 但我们只需要有一个人去注意就行了。”
“是啊, 我们甚至可以在干活时看书呢。”索尔平淡地说。
“……”托里亚心想,幸好只有自己能够听到这些。
从外界来看,索尔·马德兰一直不怎么喜欢说话, 谁能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内心世界里有这么多的戏剧呢。
在矿井里看书当然是不可能的。为了防止引起瓦斯爆炸, 矿工携带的都是有铜丝网罩的安全灯。工头库蒂尔说, 这种灯用网眼很小的铜丝网罩取代了玻璃,网罩能够吸收火焰四周的热量,使得瓦斯不会和明火直接接触。但因为罩着一层网罩, 灯光的亮度也受到了影响,很多时候都只能看到一个微弱的红点。
而一天十二小时待在井下,也意味着他们和阳光无缘,除了休息的日子,几乎没有可以看书的条件。
但不能看书也没什么——谁让他们至今依旧不怎么识字呢。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没有上过学,而识字对一个铁匠或者矿工来说都不是必须的……唯一会在意这点的只有索尔。
矿井所属的公司经常会在报纸刊登声明,在知道这件事后,他就为自己没法看懂这些声明而耿耿于怀。
“如果我学会了写字,我们就不用在休息日回来看他,只要写信把钱寄回来就够了。”索尔说。
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很平静,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但托里亚知道不是这样。
“我知道。”托里亚沉默了一小会,低声说,“抱歉。”
索尔顿了下,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空气似乎也沉默了下来。
过了会,他无言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不是在指责你。”
他望向眼前的铁匠铺,说:
“再说,我们没有什么理由不回来。”
他们没有什么理由不回来,既然那是他们的父亲。而且在大多数人眼里,作为父亲,他也没有多糟糕透顶。
一千个父亲里有五百个父亲和他没什么区别,人们会暗中谴责邻里间那个残暴的男人,有一半人会憎恨他们的父亲,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依旧承认那个他们憎恨的人。只有孩子才会幻想他们不是坏爸爸的孩子,一定还有一个好爸爸在某个地方等待爱他们。
而托里亚也不能说,回家有多么坏。
半法郎的薪水只够他们填饱肚子,没有可能攒下更多的钱,但半法郎的薪水足够让父亲变得亲切起来。他们回家时,等待他们的居然不是咒骂和棍棒,而是干面包和鸡蛋,他们的目光投向桌上的篮子,看到了被布压在
父亲的眼睛依旧布满血丝,鼻子肿大得像茄子,说话含糊不清,看得出来喝了不少酒,可是他的大手伸向他们,却只是重重落在他们的肩膀上。
“我的棒小伙子,你可算回来了!”他又红又皱的脸上洋溢着笑容,铁匠的手粗糙又充满力量,他握着他们的肩膀,把他们提起了转了一圈,心满意足地放下来,像是农民夸奖他们辛苦种出来的南瓜。
行李被父亲接了过去,托里亚和索尔环顾他们的家,窗户上挂着干薰衣草,门板被蛀虫蛀出的小洞依旧漆黑油亮,屋角被煤渣染成黑色,他们从后门走出去,鞋子轻轻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旷野的风卷起他们的头发,水车在河流里唱着歌。
他们一起吃了午饭。
父亲一直在听他们说在矿上的日子,问他们和工头库蒂尔相处得怎么样,询问矿工们有没有丢掉工作,最近风声似乎不太好。他依旧不喜欢矿工,问起后者时他“哈”了一声,眼神透着幸灾乐祸。吃完饭后,托里亚打了水,擦拭了一遍母亲的墓碑,父亲则钻进了铁匠铺,在铸炉前等待他们,火焰将他的脸映得像是凝固的红铁。
“别认为成为矿工就不需要铁匠的技巧了,那些大玩意儿抢不走全部机会……”他的上下牙齿碰撞了一下,句子被沉默的蛇咬断,他低下头,转身举起了铁锤,面孔上是少见的庄重和严肃,“我发誓你总有一天会用得上……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忘记怎么打铁!”
回到贝塞吉时,托里亚和索尔脑袋里塞满了铁匠的经验,肩膀上似乎还残留着灼热的温度,和故乡的记忆一样挥之不去。
这时,他们看到一大群矿工聚集在街上,手脚互相推搡,嘴里大声嚷嚷,怎么看都是在争吵和咒骂。
一个矿工在众人的簇拥下大骂道:
“带着你们的无瑕之王滚开!圣母这火中诞生的女神才是我们的庇护者!”
他的对手不甘示弱:
“哈!无瑕之王才能重铸大地之脉,你们的俏圣母有举锤的力气吗?她只适合摆在上等人的丝绸垫子上!”
两边都有许多支持者,托里亚第一次看到矿工们为降薪以外的事如此愤怒,看上去一言不合就会大打出手。
他疑惑地听了一会,发现这似乎不是白焰的信徒在和其他神灵的信徒争吵。
这些信徒信奉的是同一个神灵,信奉“无瑕之王”的矿工同样认为他们信仰的是白焰之神,只是他们不承认祂也是“晶石圣母”。
铁匠心目中的白焰是炉中火焰……托里亚迅速反应过来,低调地埋下了头,索尔谨慎地环顾四周,寻找可以钻过去的缝隙。
他们知道他们得快点离开了,否则这样下去,他们可能会被打。
两个人悄悄绕开人群,眼看就要脱离混乱,忽然有个人从人群里挤出来,和他们撞在了一起。
“哎呦!”
托里亚后退一步,抬头看去,一个有些驼背的年轻人揉着胳膊,痛苦地皱着眉,吸了口气,抬起眼睛,对他们露出一个嘴角有些歪的、友善的笑容。
从他们撞上的角度来看,他们的目的显然是一样的——从这团混乱里脱身。
“看起来不只有我急着逃跑。”同样的想法让年轻人对他们多了一些亲切,他笑着说,“杜洛,圣阿尔纳矿井。”
“索尔,德尔默矿井。”索尔说。
杜洛脸上的笑意大了点,刚想说什么,又停下来,看看左右,紧张地矮下身体:
“让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他们很快摆脱了混乱,钻进一个角落里,杜洛探头看了看,才重新直起不算挺拔的背。
“幸好没有被卷进去,”他松了口气,“最近的冲突越来越激烈了。”
“我刚来矿井没几个月,一直是这样吗?”托里亚问。
杜洛拍着衣服上的煤灰,一边摇头:
“不,当然不是,这片地区的矿工信奉的一直是晶石圣母,几年前矿上还只有一个声音。但最近越来越奇怪了,真不知道这些无瑕之王的信仰是从哪里传来的,只用了几年就在贝塞吉有这么多信徒……”
托里亚注意到,他有一双非常干净的手。矿工的手永远是黑色的,但他的指甲缝干干净净,皮肤像是石膏一样皲裂发白,裂缝里只能看到红色的肉,身上衣服已经洗得发硬,褶皱里却依旧看不见一粒煤灰。
“意思是,你信奉的也是晶石圣母?”索尔问。
“我……”杜洛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拘谨渐渐从眉眼里褪去,放松地笑了起来,“或者可以说,我信仰的是在自矿脉深处挥锤的神灵,但凡人的眼睛没办法直视神灵,所以我也不会知道祂到底是什么样的。到底谁才是对的,我怎么能知道呢?”
一个很温和的回答。他不清楚托里亚的信仰,所以他选择了能够最减少冲突的说法。
“听上去你听到过矿井里的锤声。”索尔打量着杜洛,缓缓说,“我听说圣阿尔纳矿井有人能够听到那声音……”
“……所以他们叫我‘圣母宠爱的小家伙’,不过我不觉得这是夸奖。”杜洛无奈地叹了口气,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托里亚慢慢眨了下眼。
他几乎是好奇地观察着杜洛——这是个普通的年轻人,友好,温柔,整洁又仔细。他看起来几乎不像是矿工,当然也不像是他们。同样能够听到白焰的锤声,他的身体里却似乎没有另一个人。
但托里亚又想,他们能够把秘密隐藏得很好,不能就断定别人做不到。
杜洛又抬起头,语气听起来有点高兴:
“但我不是独一个,听说你们矿井也有了一个,哎,要不是他们总催我和他比一比,我会更高兴的。”
“我就是那个工人。”索尔说。
杜洛惊讶地看着他,嘴张着,说不出话。
托里亚不得不为索尔唐突的话补充:
“我这么说不是想和你比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会想知道,希望你不会觉得被冒犯……”
杜洛看着他,慢慢地,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让托里亚几乎以为那里面有火焰在燃烧。
“那我们应该聊聊!你应该去我家看看!你应该来!”他亢奋地拽上托里亚,转身就走,“你听过那锤声,那你一定也能理解……你明白火吗?”
他们来到了杜洛的家,他的母亲在家。那是个安静又虚弱的女人,好像全部力气只够让她像枯枝那样支在那里,她的衣服打满补丁,手指上是一道道沟壑,脊背却挺得很直。
她的衣服和手不合常理地干净,指甲贴肉剪得整齐,这个破旧狭窄的房间也是一样,每个角落都被擦得发亮。
女人轻声问:
“苏珊今天在哪里?和安东尼在一起吗?”
“不,这周她应该是找了阿尔芒。”杜洛停顿了一下,很快地回答,“晚上我会去找她的。”
他的母亲声音很轻,却能听出坚决:
“晚饭前。我会做她的食物,她没必要不回来。”
“那当然。”杜洛说。
“把灯灭了吧,我不用光也能干活。”
杜洛沉默地熄了灯,托里亚回头看去,只能看到那道影子静静坐在黑暗中,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竹节虫。
他们穿过厨房,来到了后面的房间,房间不大,塞了两张床和一张桌子,还有一个衣柜。杜洛从衣柜里掏出了一些瓶子,摆在桌子上,给托里亚看。
最开始他有些心不在焉,过了一会,他的情绪才恢复正常,拿起一个瓶子,向托里亚介绍:
“这是我在第三水平面挖到的……”
瓶子里收集的是各种各样的矿石,托里亚没见过其中的绝大多数,不过他是个安静的倾听者,而杜洛急于向他分享一切。
阳光透过瓶中的矿石,在手指上映出奇异的光彩,自然的伟大光辉凝固在坚固的形体里,千万年中的无数次变化重塑出了新的物质。在杜洛亢奋的声音里,托里亚和索尔触碰到了另一个世界,看到了另一条道路,以及——找寻到了另一种渴望。
他们成为了朋友。
下工的时候,托里亚会先去特里安家吃饭,接着他会去杜洛的家,和他一起讨论那些和生活毫无关系的东西,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他们谈论他们听到的锤声,在矿井中挖出的岩石,矿井巨大的蒸汽机和煤炉。窗外大雪纷飞,屋子里,炉子被火烧得通红,托里亚带了一把栗子放在炉子里烤,他们坐在火炉边,一边聊天,一边分享香甜的栗子。杜洛用手指轻轻摩挲矿石表面的纹理,擦亮的结晶截面折射出剔透的光,似乎在和他一同向托里亚讲述煤矿的故事,钢铁的故事,火的故事。
“要诀是破坏,破坏一切物质。烧灼原始的物质,从而得到精华,它曾是另一样东西,但等到它耗尽,便会成为新的物质。”杜洛的眼睛被火焰映成红色,“亿万年前,荒原上的生命和现在的你注视与追寻的是同样的事物,那就是火。”
他轻声说:“这就是火。”
火焰带来改变,它破坏一切,又再造一切,既不可触碰,又有着温暖。
冬天在火中过去了,四季在矿井的黑暗中流转,托里亚和索尔渐渐长高,他们的力气日渐增长,这让他们干起活越来越快。
他们成了德尔默矿井掰手腕比赛的主力,许多矿工都输在了这个不起眼的孩子手里,最终只能在起哄声里咒骂着把赌注拍在桌上。
托里亚有时候会为他们总是赢感到不安,但所有人都对此毫不奇怪,后来他总算知道,他们不是唯一一个。
所有能够听到矿井锤声的矿工都有一把好力气,连杜洛也力气大得惊人,不像那具瘦弱的身体该有的。可惜他的力气不能帮助他赚到更多的法郎,仅仅能让他不至于那么快被疲劳和病痛打倒。
而矿工们总是会用一个理由来解释这些人身上的特殊。
他们喝着刷锅水一样的咖啡和劣质啤酒,把托里亚挤在他们之间,胸腔里迸发出快乐的大笑声:
“这是白焰的眷顾!你们是被祂宠爱的小家伙!”
他们揽着索尔的脖子,督促他尝尝啤酒。索尔这么做了,不过他对啤酒的评价很低,“太涩了”,但他也没有拒绝;托里亚倒觉得挺好,比起啤酒的味道,他记得更深的却是它在光下的颜色,煤灰飘浮在酒液表面,火星一样金灿灿的,像是火焰,又像是一连串大笑。
来到贝塞吉的第二年,工头库蒂尔和总工头还有工程师商量,最终把托里亚调到了挖矿工组,也把他的薪水提到了每天一个半法郎,同时库蒂尔没有再把薪水寄给他的父亲,而是全部交给了他。
“既然你能干一个男人的活,那么就该把你当一个男人看。”库蒂尔眯起眼睛说。
那之后,只有秋天,托里亚和索尔会回到他们的故乡,剩余的时间,他们仅仅是写信把半法郎的薪水寄回去。
休息的日子,他们都用在了跟着杜洛学习上。
杜洛说他们的父亲曾经是一名工程师,在他去世前,他在里昂的矿业学校上学,这就是为什么他懂得那么多托里亚和索尔从不了解的知识。
他的妹妹苏珊偶尔回来,但更多的时候不在,他的母亲总是沉默地看着她离开,安静得如同抑郁涂抹出的阴影。
托里亚有一次看到她和杜洛在门外遇上,那个一脸混不吝神气的姑娘一言不发地把面包塞进杜洛的手里,她的手指握得很紧,在面包上留下了深深的手印。杜洛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把面包又塞了回去,迟疑了一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土豆,一起塞给了她。
等到苏珊离开,托里亚才走出来,看着杜洛站在门边,微微驼着背,垂着头,看起来有种奇异的不正常感,让人不禁觉得他的身体沉重到脊背无法承受。
第三年时,托里亚和索尔十三岁了。夏天即将结束,一个蒙着阴影的消息在这时传到了矿井里。
几个矿井的工人都挖到了断层,在那道深深的断层后,煤层消失了。
矿里因为这个消息炸开了锅,公司贴出告示,在寻找到新的矿层前,他们没有那么多的工作能提供给贝塞吉的所有矿工,这意味着会有很多人失业,而失业的人只能离开贝塞吉,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
焦躁的空气笼罩在煤城的上空,笑声一夜之间从矿井里烟消云散,人们的嘴里只剩下了一个话题,那就是什么时候能够找到新的煤层。
一部分矿井很快停了工,第一批就有圣阿尔纳矿井。上千个矿工没了工作,在矿井外困兽一样反复踱步。十几个工头凑在一起找上了公司,公司却只给了他们一个回答。
“现在开工完全是浪费钱,”公司说,“我们总要为董事们考虑,过去一百多年,难道不是他们仁慈地养活了你们吗?你们要对得起他们过去对你们的关怀才对啊!”
报纸上也完全没有好消息,杂讯里说老董事一家如何慈善地施舍穷人,说巴黎的艺术家花了八百法郎在高级餐厅开设晚宴,说最近在沙龙崭露头角的妓丨女身上的一条裙子便要上万法郎,却找不到半个关于矿井复工的字眼。
托里亚穿过焦急的矿工们,抿紧了唇,心中充满了浓郁的无力和憋闷,像是夏天闷热潮湿的空气。
“如果我们失去工作,我们要回去吗?”他问索尔。
“如果我们不寄钱回去,你知道他会用什么面孔对我们。”索尔的话语冷静得几近冷酷。
过了一段时间,库蒂尔代表他们组的工人参与了余下矿层的竞标——公司把此前因为开采困难而放弃的矿层拆分成了几十个标,分给一个个包工组竞争,“好让你们有活儿干,能有铜子儿吃饭,要知道,这全是因为公司心地好”。
他们回来时,每个人的眼神都压抑着怒火。
为了竞争到这一段矿层,他们把工钱降得很低,使得对手不得不放弃。
但至少他们还有工作。
库蒂尔咬着烟发呆,很久之后才回过神,在身上摸了摸,半天没有找到火柴。
“只要能够找到煤层,这样的日子会结束的……晶石圣母不会抛弃我们的。”他说。
只要能找到煤层……托里亚沉默地走在通往杜洛家的路上。他迫切地想要征询他的朋友的想法,如果他们真的是白焰眷顾之人,那么祂会不会回应他们的祈求?
杜洛家里只有他的母亲,她拿着针线,坐在椅子上发呆,脸色看起来更惨白了。
托里亚等到晚上,终于听到了杜洛越来越慢的脚步声。
杜洛回来了。
他们到门外说话,托里亚分享了他的想法,杜洛过了会才开口说:
“我会去找煤层的。”
托里亚停下来,看着杜洛的脸。
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了,只是他似乎忽略了这点,有什么东西攫住了他的精神,让他像是弹棉花的弓弦一样紧绷,他看着托里亚,苍白的脸僵着,没有一点表情,脊背尽量挺直了,让他看起来更有尊严点。
他结结巴巴地说:
“苏珊……有了个孩子,她现在……医生说她不太好,而且我还没有付给他钱……你能,只要五法郎也好……等我找到煤层,拿到工资,我立刻还你……”
“好。”托里亚说。
“好。”索尔说。
他们没有再说一个多余的词。
存下的全部硬币子儿,又找其他矿工凑了凑,凑成五法郎交到了杜洛的手里。
看着杜洛在夜色里跑出去的背影,托里亚和索尔一言不发地回到矿井。
在蒸汽机的轰隆声里,他们站在竖井前,注视着下方涌出狂风的黑暗,和那个黑暗的怪物对视。
神灵应该知道答案,祂能够给他们指出道路,如果祂给了人类火,给了人类蒸汽机,那么祂也应该能够给人类更多……
夜风仿佛一股淡淡的悲哀,拂过了托里亚的面庞,让他闭上了眼睛。
薪水降低回了一法郎,工作时间却依旧是十二个小时,而且这处矿层开采起来更困难,危险性也更大。但当托里亚在岩壁之间敲击时,除了回荡的叮叮声,周围只有漫漫无边的死寂。有人在咳嗽,有人在呻丨吟,但没有一个人在抱怨。
在单调的回音中,托里亚只觉得越来越窒息,他停下来,想要深吸一口气。
晦暗的黑暗中忽然闪过一道刺眼的火光。
托里亚的呼吸骤然急促,他猛地弹起腰,几乎要一头撞上头顶的岩层,然而他的目光没有分一点给自己,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黑暗,眼球表面仿佛还残留着金红的光芒。
他看到一道金红色的光脉在岩层中亮起,看到它不断分叉,不断延伸,不断没入矿井更深处的黑暗,消失在目光的尽头。他曾经在荒野上见过这样的景象,金红色的大地之脉在他们的脚下伸展,它们消失的方向,就是他们所在的矿井。
寂静降临在黑暗之中。
紧接着,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从大地之脉消失的方向传来。
“叮!”
矿脉深处传来了锤声,沉重而又迅疾,庞大而又恢弘,它在托里亚的颅骨间回荡,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他的思想却轰隆一声炸开,让他恍如梦醒。
“原来是这样……”索尔在他脑海中喃喃自语。
他明白了那个答案。
晚上,杜洛在家里照顾他的妹妹,忽然听到了拍门声。
他打开门,索尔站在门外,扶着门框,喘着气对他喊道:
“我在矿井里看到了大地之脉!我以前见过它一次……那就是矿脉!祂的锤声指示的是矿脉的方向!往锤声的方向挖就能够找到煤层!”
半天之后,这句话在矿井掀起了轩然大波。
所有矿井里能听到锤声的矿工们全部进入了巷道深处,发疯一样寻找以往避之不及的锤声,会为白焰形象争吵的信徒们仿佛忽然间失忆,对传说的后半部分只字不提,“找不到矿脉就得全家上吊了!”
索尔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和他一组的矿工在矿井里昼夜不休地挖掘,寻找隐藏在岩壁中的煤层,老矿工们跟在他们身后,指点他们怎么挖更安全。等到他从矿井里上来,所有人都争先恐后拉住他,他们的妻子把家里的食物都拿出来,努力凑成一桌足够一组矿工全部吃饱的晚餐,每个人望向他的眼睛里都盛满了热情而急切的光。
托里亚攥着面包,只觉得咽下去的面包卡在了喉咙里,像是煤块,怎么也没办法滑下去。
“他们没有说通工程师来检查,工程师不相信我的话,总工头认为我只是在哗众取宠,其他矿工支持我,是想要给公司压力……”他喃喃自语。
他眼前的这些面孔支持他,是因为他们在几年里朝夕相处,他们知道他从不说谎,认为他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相信他会和其他人站在同一边。
他们相信他,正因为他们相信那钢铁与火的神灵。
“但要是……要是我们没有找到煤呢?”
索尔的左手握住了他的右手,像是钢架一样支撑住了他。
“我们会找到的。”他强硬地说。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挖得越来越深,矿脉中的锤声越来越近。
最有希望的是圣阿尔纳矿井,杜洛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工作,似乎忘记了饥饿和睡眠,靠着其他矿工把夹面包喂到他嘴边,他才能想起来去咀嚼。
但他看起来完全不疲惫,他的眼睛变得像是磨得发光的煤块,火花在眼眸深处发亮,每一天他都会瘦削一点,仿佛身体内部有一股火焰,烤干了他的血肉。
托里亚看着他一天天的异变,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希望他能够找到矿脉。
只要能够找到煤层,一切都会变好的,一切都会……
“叮!”
索尔再次挥下矿镐,砸碎面前的岩石,岩屑滚落下来,岩壁上裂缝已经清晰可见。
他暂时停下来休息,擦掉流到眼睛里的黑色的汗,呼出一口气。
忽然,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听到了吗?”他低声问。
托里亚听到了。
矿脉深处的锤声突然变得急遽,如果说之前的锤声是为了压扁铁胚,现在的锤声便像是在用迅猛的捶打为铁胚塑形,托里亚能想象得到矿脉深处的画面,那道灿烂的身影,锤子在祂手中挥舞出了残影——大地啊!几乎要连成一道风了呵!
他手掌下的岩层在颤动,这不是错觉,一种可怕的声音从矿井深处传来,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岩层之中逃命,发出大得吓人的呐喊。
索尔瞬间反应了过来,抓起矿灯,沿着巷道奔跑。
“快跑!”他对矿工们咆哮,“矿道要塌了!”
轰隆声从身后追了上来,大地的惊雷声震耳欲聋。所有人都在拼命逃跑,矿灯的灯光在巷道里剧烈晃动,有人跟了上来,有人没有,他们仿佛在穿过神话中通往冥府的昏暗恐怖的洞窟,影子在岩壁上快速滑动,似乎想要跟着他们逃出这里。
当托里亚和索尔抓着梯子向上爬的时候,他们仿佛听到了风一样的叹息声,他们回头向下望,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看到。
十几天后,救援的人们挖出了杜洛的尸体。他死的地方再深一点,工程师找到了新的煤层。
他的尸体和三百七十五具尸体一起放在地上,蒙着沾了煤灰的白布,神父们在他们身边为他们祈祷,凄厉的恸哭声徘徊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杜洛的母亲跪在白布前,当托里亚来到她的身边,她慢慢抬起头,看向他说道:
“你来了。”
她看起来更瘦了,之前那种苦闷的神情已经不见了,像是被刮刀刮去,只剩下一种平静的绝望。
她又低下头,看着白布下的凸起,自言自语道:
“他说他会找到的……他找到了。”
她的女儿苏珊在这时冲了过来,她跑来的方向,能听见矿工们愤怒的喊声。她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站立着,一只手扶着腰,气喘吁吁,像是没有看见托里亚一样,大声诅咒着一切,无数污言秽语从她嘴里喷泻,那张发黄的面孔被狂怒扭曲成恐怖的形态。
“杀了他们吧!我要他们全部都去死!吊死他们!诅咒让他们被野狗吃!公司说我们自己挖塌了矿道,又不守他们的安全手册,没有搭好支架!他妈的,他们不赔偿!还要罚我们钱!我宁可让他们和我们一起死!”
“苏珊!”她的母亲突然说。
女人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的脊背挺得很直,从她脸上,托里亚看到了某种宁静而庄重的光辉。
她平静地对托里亚说:
“我代替苏珊谢谢你。赔偿一发到我手里,我就会把五法郎还给你。”
托里亚感到呼吸不过来,似乎有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想要干呕。他应该做些什么,做什么帮助她们,这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们和杜洛说了那个答案……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在这位母亲的目光中,他说不出任何拒绝她的话语。
沉默维持了几秒,索尔低声问:
“以后你们该怎么活呢?”
杜洛的薪水是两法郎,苏珊则是一个半法郎,他们的母亲不能下井,三个半法郎只够他们一家拮据度日,攒不下一点积蓄。
而且,这是煤层消失之前的事。部分矿井停工之后,女工和童工是最早失去工作的。
苏珊还有一个孩子,至少之前是有的。那只是不久前的事,她的身体还没有恢复。
托里亚还有很多话想要问,可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对他们笑了下。
她看向女儿,苏珊不再说话,两个人互相搀扶,慢慢离开了这里。托里亚站在尸体旁,目送着她们渐渐远去,身后,矿工们的声音渐渐汇成了一股狂怒的声潮,每一声喊声,都牵着一股蓬勃的怒火,在索尔心中不断燃烧。
该怎么做,该往哪里走,该向什么咆哮?是什么让他们没法活?
那些声音渐渐汇聚成了一个没有说出口的词,飘入死者的身体,飘入索尔的耳中,飘入每个矿工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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