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
那是最炽热,最灼烈的阳光也无法穿透的黑暗。
究竟身处几百米还是几千米深已经不重要了,毫无防护的情况下,庞大水压竟然没有直接将人体碾碎,也是只有在游戏中才能出现的奇迹。
漆黑海域中,生活着许多会发光的海洋生物,然而此刻,数不清的光芒正四散着疯狂逃离。
剧烈波动的海水让它们难以自控,只能被冲向其它方向,或卷入战场之中。
无数条触手纠缠,甚至分不清究竟有几只生物纠缠在一起,它们是如此庞大,庞大到将海水搅得天翻地覆,惊动了方圆百里的所有生物。
吸盘和倒钩对决,中间夹杂着水母带毒的刺须,巨型原初生物们扭打成一团,鲜血和断肢飞舞,飘荡在海水当中。
涌动的海水让陈念根本控制不住身形,他就像被卷入了滚筒洗衣机里,前后左右地不断翻滚着,头晕目眩之中,感觉衣领被猛地抓住了。
铂金色的长发从他眼前飘过,是沙弗莱!
陈念反手将沙弗莱抓住,两个人经历千难万险终于汇合。
周围实在太黑了,陈念找不到其他人的踪迹,窒息感悄然缠绕,他只能将更多注意力放在屏住呼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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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皇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
它从下方的沙地中钻出,迫不及防地冲入所有人的视野,巨型蠕虫的身躯在海底留下足有几十米宽的圆形通道,甚至引起一场垮塌!
数不清的气泡冒出,将本就混沌的海水搅得更加模糊。
一瞬间陈念还以为自己看到了龙。
紫红色的钢铁蠕虫冲过,扭打成一团的数只巨型原初生物躲闪不及,就这样被径直吞入口中!
惊扰了无数鱼虾的巨大乌贼章鱼和水母,在这恐怖怪物面前,连挣扎都没能做出,便成为了一顿美餐。
蠕虫游动,卷起巨大的旋涡,在漆黑深海中化作灰色眼瞳,将他们尽数吸入其中。
哗啦坠入水面。
再一次见到完全超乎想象的奇异海皇,这些曾在电幻神国中出现,作为boss被玩家们击败的生物,是如此的恐怖狰狞,以人类之躯出现在它们面前,能感受到的只有震撼和恐惧。
海洋,孕育着世界上最为原始,最为强悍,最为神秘的生灵。
数不清过去了多久。
他们不断在海中或是海面穿梭,被吞噬,被针对,被波及,每到最后,都会被巨大的异色眼睛吞噬,进入到新的时空。
红,蓝,灰,紫,绿……
被吸引,被召唤,被考验着的感觉愈发浓重,有着银白色卷曲长发的女人坐在礁石上,她黢黑的皮肤被海水打湿,健美而富有活力。
它轻轻吟唱着虚无缥缈的歌,回眸看来,唇角开裂直至耳根,皮肤油漆般剥落,露出下方的金属外壳。
它期待着,期待吞食更多生命作为养料,供养腹中还未诞生的胎儿。
无数条银鱼旋转,凝聚成为漩涡,吞噬所有胆敢靠近的生命,最终化作一颗银灰色的眼眸,牵引全世界的海水,汹涌地灌去。
毫无挣扎之力地被吸引到最深处,几近窒息之时,周围骤然一空。
然后便重重地坠落在地。
摔出“吧唧”声响,活像几条被捞上岸的鱼。
就算已经把痛觉调到了很低的水平,五个人仍趴在地上,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
过去许久,白给樱桃掐着自己脖子,干呕几声,吐出来先前吞进去的海水。
他喘息着,有气无力地问道“这、这下是结束了吗……”
他玩这游戏这么长时间,还是头一回晕到想把隔夜饭给吐出来。
“应该消停了吧。”陈念艰难地爬起身,发现身上浸透的海水正在迅速消失。
没过上十几秒,他们几个人浑身上下就全都干了。
陈词默不作声地观察四周,和先前不同,这一次他们来到了一处非常宽敞的房间当中。
说是大厅可能更为恰当,大厅是很标准的长方体,四面封闭,陈词粗略看过一圈,没能发现任何类似门窗的结构,就连通风管道的缝隙也找不到。
嗯,也许铁皮罐头里的肉,看到的也是同样光景。
陈词还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已经脱离了危险,也许很快就会有致命的触手或牙齿将房间撕烂,他们将直面新造型的海皇,并在最后被吸入眼睛里。
那是他很熟悉的眼睛。
流落小岛的期间,他和陈念产生感应,梦见了弟弟在游戏里的经历,由此得知奥罗拉的真身便是海皇希拉。
在梦境的最后,一红一蓝的两只巨大的眼睛在天空中,无声地凝视着他。
后来陈词知道,那是辰砂和三水对他的监视。
而在这次使用神经适配器之前,他又看到了代表着辰砂的红眼睛,想要追逐,却没能赶上对方。
仔细说来,陈词一直都在静心数着,方才剧烈的场景转换发生了十七次,一共是十七个截然不同的地点,十七只曾在游戏主线里被玩家们英勇击败的海皇。
但眼睛的颜色一共只有五种。
红色是辰砂,蓝色是三水,绿色,银灰和紫色应该也和其他信标相关。
唯一缺少的,是代表着月光的眼睛。
至于其他人,除了白给樱桃之外,应该也能想到这一点。
陈词将视线投向沙弗莱的这位朋友,他正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
短暂的相处中,陈词能看出他其实不是个很喜欢动脑子的人。
事实也正是如此,白给樱桃一点也不介意方才经历了那么多诡谲场景,他玩游戏一贯是唯一的思路莽就完事了。
正好也省得大家向他解释。
缓了几分钟,众人都差不多摆脱了眩晕状态,开始探索封闭的房间。
上方一排排的白炽灯管照亮每一寸角落,让黑暗无从遁形。
想象中墙壁被怪物撕开的画面并未出现,周围寂静得可怕,如同正被封进棺材,埋入千米深的地下。
搜寻之后,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发现,反倒是一面墙突然毫无征兆地亮了。
陈念下意识看向房间中央,还以为有谁把投影仪打开,将一张t投射到了墙上。
化作屏幕的墙上出现一行小字。
五个人来到那面墙之前,刚要定睛细看,却发现那行字动了。
模糊的画面取代空白当做背景,字也疯狂跑了起来,并迅速到达某个节点,由此延伸出无数的分支。
只是一眼,沙弗莱就认出这是程序多分枝的图像表示形式,每一条分支,都是可能会产生的结果。
与此同时,右上角出现60秒的倒计时。
显而易见,他们需要在节点衍生出的众多分支当中,作出选择。
陈念“什么啊这是?”
那一条条分支差不多得有数万个,上面的字小得和蚂蚁似的,根本就看不清,更别说做出选择了。
所有人都走得更近,只有处在主干上的那行字是最清晰的。
海之征途请在信标之外建设第一处人类据点
白给樱桃咦了一声“这不是第一个大版本吗?我记得好像还是最先发布的主线任务吧?”
“是。”沙弗莱予以肯定,那个时候游戏刚发布,他和崩撤卖溜都还没入坑。
但两人毕竟是资深玩家,对最初的内容也有不少了解,“建设信标外的人类据点”,是电幻神国开始版本更新之后的第一个主线任务。
“它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们要按照游戏里发生过的情况选择?”
白给樱桃迅速扫过众多分支里的选项,黑漆漆的密集小字让他眼都快花了,看了没十几秒,就开始晕字。
倒计时已经过半,沙弗莱迅速回忆着当初的内容。
电幻神国的背景设置未来世界,某天开始,水位突然下降,被淹没的陆地重新显现出来,为了争夺生存空间,找回曾经的家园,人类自然需要和原初生物展开斗争。
游戏的首个大版本“海之征途”中,水位下降到了两千两百米,世界上最大的陆地,青藏高原迅速向外扩张,其他地区的岛群也扩展形成一块又一块的陆地。
人类终于不用再躲避在信标之内。
海皇并不明白为什么水位突然会下降,又或许他能够理解,但无法接受自己领海缩小的现实。
总之,当玩家们兴奋地在湿润海滩上开荒拓土,建设家园之际,海皇率领着百万原初生物,发动了袭击。
人类和海皇的首场战斗,发生在青藏高原附近的海域。
那时候的大家都才玩这个游戏不久,等级还挺低,也找不到攻略之类的资料当做参考,被原初生物们杀了一次又一次,甚至连海皇的面都见不到。
到最后,走投无路的玩家们干脆参考了现实当中的许多场战役,其中当然少不了陈蔚元帅带领的那几场教科书式的作战。
艰苦卓绝的战斗之中,他们终于守住了失而复得的土地,将海皇驱赶到更深更远的海域。
在倒计时还剩下最后十秒时,沙弗莱做出了选择。
阴山山脉,大青山。
背景当中,山脉在海面上绵延,曾经生长着繁茂森林和湿地的山峰已然光秃,却并非荒芜,众多海洋动植物生活在最后的淤泥中,用不了多久,就会在阳光的炙烤下干涸而死。
新的树木会生长出来。
被选中的分支继续延伸,而所有的其他可能就此停住。
然而没过上几秒,那不断发展的分支又开始分岔,成为了新的根,通向数不清的未来和可能。
倒计时刷新,他们将面对新的选择。
“又来?!”白给樱桃哀嚎,“等等,该不会是要一直选到我们这个版本吧!那得弄到什么时候啊!”
“应该不会很久。”相较起来沙弗莱简直冷静得可怕。
他知道现在这个情况,吐槽和焦躁没有任何用处,他必须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回忆过去和做出选择上。
刚才做出选择的,毕竟是电幻神国的首个主线任务,所以他记得比较清楚。
但后面可就没这么好处理了,再怎么说此前的电幻神国也只是个游戏,谁会闲着没事把里面发生的内容全都背下来啊!
在场的五个人当中,最开始玩过这款游戏的,只有沙弗莱和白给樱桃。
ui界面早就消失,他们没办法查找过去的截图和数据帮助回忆,只能凭借记忆和如今的情况推断,做出选择。
好在根据印象选择的分支似乎都是正确的,分支被选中之后,继续发展。
然后作为节点,延伸出无数新的选项,再次密密麻麻地铺张开来。
如同一棵枝叶繁茂的树生长出枝丫,又以被选中的枝条为根,再生出另一棵同样繁茂的树,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千万玩家九年来在电幻神国里作出的所有重大、足以改变游戏世界进程的决定,时隔数年,被重新回顾。
沙弗莱和白给樱桃顾不得思考别的,所有精力都放在回忆过去上。
而无法参与其中的陈念、陈词和傅天河三人,则注意到了周围发生的更多情况。
褐色的脓包不知何时悄然蔓延,从角落开始爬上墙壁,顺着地板朝他们一步步逼近。
它们扩散的速度,似乎和沙弗莱作出选择的速度相关。
“沙弗莱。”陈念本想出声将这一消息告知alha,却被陈词拦住。
陈词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断沙弗莱的思绪。
三人眼睁睁看着脓包不断靠近,此刻背景成为广袤的东非草原,沙弗莱和白给樱桃的选择,也已经进行到了去年的“赤红之渊”版本。
但它们之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
沙弗莱“当时我们是从恩贾梅纳出发的吧?行动规划都是我做的。”
“是班吉,行动规划是你做的不假,但那个时候你太忙又没怎么上线,实际行动期间出现的意外情况可多了,我们又随机应变作的调整。”
白给樱桃啧了一声“真的,你信我,班吉,保准对。”
沙弗莱皱着眉头思索,去年那个时候他确实在忙着军校考核,如果是旁人同他这样说,他肯定会听对方的,但现在这人可是白给樱桃。
认识了九年,他早就了解这哥们有多么不靠谱,之前就有好多次,白给樱桃信誓旦旦说他绝对看见了,一定要相信他,结果压根儿就没有。
并且他还偏偏真不是故意,就是脑子不好使,外加缺心眼儿罢了。
倒计时一分一秒的过去,沙弗莱和白给樱桃的争论也没个结果,很多事真的是越想越想不起来。
最终,沙弗莱选择再相信白给樱桃一次。
他按下了班吉分支选项。
分支迅速生长,在白给樱桃“你看我就说是吧”的邀功声中,沙弗莱松了口气。
然而这个时候,脓包已经蔓延到了他们脚下。
陈念、陈词和傅天河更加靠近地站在一起,傅天河开玩笑般轻声道“待会儿这些东西不会破开,把我们全都给马赛克掉吧?”
陈念“……还真说不好。”
陈词还没放弃破局的希望,他抬头向着上方看去,就连白炽灯都要被脓包盖住,光纤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房间变得昏暗。
一直在专注选择的沙弗莱和白给樱桃,也注意到了环境中产生的变化。
铁皮罐头一样的房间里到处长满了棕色脓包,它们每一个都无比饱胀着,表面甚至被撑得呈现出些许半透明,能够看出里面蕴满了粘稠汁液。
沙弗莱心中一惊,他和白给樱桃只能抓紧时间,尽量在意外发生之前,把所有的选择都做完。
照现在的趋势,他们做出的选择应该终止到这次主线任务的复刻,之后会发生什么,都属于未来。
越是靠近现在的记忆就越清楚,沙弗莱和白给樱桃作出选择的速度也就越快。
分支树不断生长,而画面也在继续延伸,已经从一面墙扩展到了整个房间。
他们的头顶、脚下和四面八方全都是不断做出的选择,被众多脓包覆盖。
“重返东欧”版本开启,海皇盖尔和希拉现世,面对希拉的引诱,阿法纳西并未上当,由此让海皇将目标换成了弃神者公会,又在之后的boss战中选择声波当作武器。
之后他们前往布朗城堡,在地牢深处发现了鱼怪尸体中的胎儿,将胎儿带回公会。
脓包彻底遮住了头顶的灯管,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兄弟俩和傅天河纷纷打开手电,为沙弗莱和白给樱桃光线。
然后是不断向前推动战线,随着水位的退却,每一天都有新的区域显露出来。
湿烂的泥滩在阳光照射下用不了多久就会干涸,生活在其中的生物迅速枯萎死亡,只留下脱水的尸骸,和千年前人类建造的遗迹。
新的城市和文明,将会在上面出现。
啪嗒。
涨裂的轻响落在所有人耳中,是如此明显。
角落里的一处脓包,终于长大到无法再长大的程度,破裂开来。
粘稠的汁水飞溅,将它沾染到的一切物质化为模糊的马赛克。
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倒塌,以它为中心,附近的其余脓包也纷纷破裂,又引得各自周围爆开,一时间啵啵的声响几乎连接成一串。
整面墙壁化成一团五彩斑斓的马赛克,从无数跃动方块的缝隙里,陈词敏锐地发现,在这方铁皮房间的外部,是一片虚无。
连锁反应蔓延到了天花板,那些附着在灯柜上的脓包裂开,棕色液体朝他们都兜头淋下。
沙弗莱的脑袋变成了一团色块,陈念的右臂不复存在,陈词的半边身体化作数据,傅天河的胸口消失了一大块。
数据化迅速沿着他们角色的身体,向其他部位扩散,沙弗莱的肩部以上化作模糊一团,只剩下了一只悬在空中的手。
新的选择出现在他面前。
██████████
问题已经无法看清,但只有两个选项。
是,或者否。
白给樱桃尖叫一声,脓水从地面蔓延到了他的双脚,他的腿变成马赛克,一下子跌坐在地。
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扶,结果手也碰到了粘稠液体,整个人倒在其中,化作一滩不明物质。
“我擦!”
白给樱桃惊慌失措的叫声中,沙弗莱用他仅剩的一根手指,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是
在他按下去的瞬间,所有还存在的脓包共同破裂,棕色液体洪水般铺天盖地地兜头淋下,将这方虚无空间中的所有物质吞没,整个化作数据乱流。
在这最后的时刻,陈念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糟了,沙弗莱辛辛苦苦玩了九年的游戏数据,不会全都就此没了吧?那他得多伤心啊。
很难形容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身体化作数据,沿着某种特定的通路迅速移动,思维变得格外敏捷,挣脱了躯壳的束缚,以前所未有的自由姿态,畅快遨游。
他摆脱了人类的形体,也摆脱了陈念的身份,只是和宇宙共同诞生的一份意识,去到时空尽头,见证这方世界最真实的样子。
后台登录……已完成
众多在他身边和前方奔腾的,流转的,徘徊的数据重新凝合,携带着炫目的粒子特效,凝聚成地面和天空,并向着无止境的前方延伸出去,填补空白。
直到在视觉效果上,变成和真实无异。
绿色的平缓山丘,和有着白云的湛蓝天空。
眼前的景象似乎有些熟悉,是在哪里见过吗?
陈念认真地想了半天,恍然认出这是计算机最原始的s默认壁纸桌面bliss,拍摄于1996年的美国加利福尼亚索诺玛县。
他进入了古旧的电脑屏幕当中吗?
思索之际,陈念注意到有三个光点,正拖着长长的尾痕从天空坠落,和他一样。
虚拟的地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近在咫尺,他以数据的形式落了上去,竟然感受到了双脚的存在。
陈念低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从双脚开始,重新组合。
只是这个肤色……好像有点奇怪?
他愣了一下,眨眨眼。
其他光点也纷纷落在他周围,形成人物形象,短短十几秒钟,他们四个就重新出现在了这片陌生的空间当中。
只是……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每个人都像奶牛似的,浑身黑一块白一块,而且那白还不是同一种白。
冰雪的冷白,牛奶的暖白,健康的麦色,还有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的黢黑,四种肤色混合在一起,一片又一片,像打了许多补丁的布袋,形成他们四个人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