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财及时地接住了她。他紧紧地抱着伊听莲，低声问道：“你叫我什么？”
“老万啊。老万，你是不是傻了呀？”伊听莲抬起手，想要去拍万有财的背，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举不起来了，“奇怪，我怎么没什么力气。唉，老万，你是不是哭了？我肩膀那边儿都湿啦。”
然而万有财此刻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就这么抱着伊听莲，伊听莲娇小的身材被揉进万有财的身体里，柔若无骨。
事实上伊听莲确实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黄粱一梦的药性已经将她的身体彻底摧毁。
“你想起来了吗，你都想起来了吗？”万有财将脸埋在伊听莲的脖颈里头，问道。
“嗯。我都想起来啦。老万，你受苦了。”伊听莲的脸微微动了动，像是蹭了蹭万有财的额头。
“我没有受苦，我没有受苦。是你，是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万有财说。
“哪有。我觉得我过得很开心。老万，你一直都对我很好，没让我吃一点苦。就算你自己饿着肚子，你也会让我先吃饭。这辈子，我过得很开心啦。”伊听莲说着，抬起头来，看了万有金一眼，“儿啊，过来让娘看看。怎么都饿瘦啦，你爹没给你好好吃饭吗？”
万有金红着眼睛，上前一步，在伊听莲面前跪了下来。
“娘。”万有金低声喊道。但一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跟母亲说点什么。
万有金是伊听莲带大的，他清晰地记得那些伊听莲生不如死的夜晚。但同时，万有金也记得，伊听莲是多么疼爱自己。无论有什么好东西，伊听莲都会第一个想到他。
伊听莲宠万有金，宠得无所不用其极。但与此同时，伊听莲也很严苛地教导万有金如何做人。她将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用在万有金身上，然后教万有金做一个好人。
她教万有金诚信，教万有金坦率，教万有金担当，教万有金善良。
直到伊听莲再也教不动，卧床不起。
那个时候是万有金天天陪在伊听莲的身边。万有财也时常会来，但万宝阁的事务让他无法一直都陪在伊听莲的身边。
万有金永远都记得，当他发现娘亲不记得自己的时候，那种几近绝望的无助和惶恐。
一开始，在万有金的提醒下，伊听莲还能够想起来自己是谁，万有金是谁。
但很快，伊听莲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她不仅仅不记得万有金了，她甚至连万有财都快忘记了。
“儿啊，以后不管怎么样，娘也不求你出人头地，就求你幸福安康。修为什么的，都不重要。将来娶个好姑娘，跟她好好过日子，平安幸福地过完这辈子，也就值啦。娘相信，你跟你爹肯定是一个样儿的，会是个好男人。”伊听莲对万有金笑道，“儿啊，你哭啥，别哭。娘最见不得你哭了。你多照顾照顾你爹，你别看他现在这么壮实，但你爹其实可脆弱了。他呀，以前就喜欢抱着我，啥也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头难受着呢。以后多陪陪你爹，他就喜欢有人陪着他。”
虽然伊听莲说，别哭，最见不得万有金哭，但听了伊听莲的话，万有金哭得更厉害了。
“唉，真是的，你们父子俩，真是一个德行。”伊听莲似乎嫌弃地摇了摇头，“来，儿，过来握着娘的手。”
万有金听了，赶忙上前去，拉住了伊听莲的手。
“真暖和啊。真好，老万抱着我呢，儿也拉着我的手。”伊听莲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杭清穹能感觉到，伊听莲的气息已经渐渐地弱了下去。
“老万，谢谢你。”伊听莲轻声说道，“我做了一个好梦。在梦里啊，我过得很好。我在梦里过上了很好的日子。我很高兴认识你，我很高兴能嫁给你，我在梦里也很高兴，我也要嫁给你，我一定要嫁给你。不管在哪里，我都要嫁给你。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我也都要嫁给你。”
伊听莲说得很慢，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说，似乎光光说话就已经倾尽了自己的全力。
“你总说，没让我过上好日子。但是在你身边的每一天，都是我这辈子过的最好的日子。”伊听莲笑了起来。
窗外，朝阳初升。一缕阳光从外边照了进来，刚巧照在伊听莲的脸上。
“老万啊，天亮了。”伊听莲说。
说完之后，她轻轻地靠在了万有财的头上。伊听莲还有微弱的呼吸，她的嘴唇微微颤了颤，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她的手晃了晃，似乎想要抓紧万有金的手。万有金察觉到了，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
万有金将母亲的手举起来，贴在他的脸上。但万有金的脸上，早已都是泪水。
“不……”伊听莲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声音。
杭清穹猜，伊听莲想说的，应该是不哭。
但下一刻，伊听莲身上就再也没有了声息。
“娘！”万有金带着哭腔喊道。
但伊听莲已经再也无法回答他了。
万有财只是紧紧地搂着妻子。
杭清穹深吸口气，站起身来。他看了一眼万有财和伊听莲，然后伸手拍了拍万有金的肩膀，走出了屋子。
他不该继续待下去了。
伊听莲是注意到了杭清穹的。但是伊听莲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对万家父子说，但是她已经快没有力气了，因此没有话是跟杭清穹说的。
但是杭清穹注意到了伊听莲看自己时候的眼神。一开始她是有些疑惑的，但是很快她就明白是为什么了。伊听莲是个聪明的女人，因此在她看杭清穹的时候，眼神里头也带着些许的感激。
杭清穹看出来了。
只是见证了刚刚的场景，杭清穹心里头有些郁闷。他深呼吸，却怎么也无法将那股子郁闷随着呼吸吐出来。
杭清穹曾经觉得，这辈子有很多遗憾的事情，这是避免不了的，只要自己不后悔就好了。
可是今天杭清穹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上，遗憾的事情也可以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