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池宁就再次陷入了忙碌的海洋——筹备太子登基,这可是重中之重的头等大事。宫里朝外,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期待着新君能一扫念平帝朝时的沉疴,带来不一样的全新气象。
念平帝本人,和他所代表的不算愉快的统治时期一起,被众人彻底遗忘在了脑后,只能终日躺在阴冷的万安宫中,被动的接受了现实。
万安宫,被直接改为了念平帝的寝宫,名义上是说为了念平帝好,在他的身体没有恢复起来之前,都不用再挪动了,免得出现意外。但实际上懂的都懂,这个足够华美却老旧破败的宫殿,便是念平帝这辈子最后的安身之所了,他会被软禁在这个四角囚笼里,一直到死。
让念平帝再次吐血不止的,是圣旨里对他的称呼——代王。
新帝即将登基,他却不是“太上皇”,只是“代王”,“代替”的“代”,朝堂上下一副恨不能把他从这段历史里挖去的心思,根本不打算隐藏。
别人不会说这是即将登基的闻宸殿下心狠,毕竟众所周知,闻宸还只是个孩子。
这是“议政王会议”共同商议出来的结果,谁也改不了。
议政王,不是摄政王,这就是池宁等人互相妥协的结果了。这个会议以廷议为主,三方代表显而易见地分别就是内阁王洋、司礼监池宁以及仁寿宫的有琴太后,每遇到重大事件,便需要三人来开会,举手表决,不是少数服从多输的模式,而是每个人都有一票否决权,用以达到互相制衡。
好比在对待念平帝的处理问题上,池宁和太后就自然而然地选择了这种最狠的方式。
要不是史官那边不愿意妥协,坚持要记录真实的历史,池宁和太后甚至想要把念平帝和他的年号一并抹去,假装这几年根本不曾存在。
可惜了,史官太有风骨,只能让步。
不过,能效仿汉朝,把废帝降级为“王”,而不是捏着鼻子让对方当太上皇,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了。
王洋对此并不是很赞同,但他有其他事情需要池宁和太后妥协,便没有否决。
池宁本来是想称闻恪为“伪王”的,但也不知道太后和王洋达成了什么协议,最终还是决定用了“代王”这个头衔,稍微给闻恪挽了一下并不存在的尊严。
至于到底要不要杀了已经是个废人的代王,池宁在问过小太子闻宸的意愿之后,选择了和王洋站队,留了代王一命。毕竟代王在当了皇帝之后,也并没有直接杀死闻宸的意思,他只是想要剥夺闻宸的继承权,闻宸如今夺了他的权,也算是公平了。
说真的,看着代王这个废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确实比直接杀了他要更加快乐一些。
在这三件事里,三人分别有不赞同的的地方,但为了赞同的另外两件事能够顺利推行,便只能各自妥协,利益置换,放弃了自己的一票否决权。
而这就是议政王会议的精髓了,三个人随时随地有可能拆伙,合纵连横。
对于处理代王子女宫妃的问题,三人倒是很快便达成了一致:
所有代王未成年的子女,不管是否真的与代王有血缘关系,都会被幽禁于南宫,待养大成人后再贬为庶民,改姓,离京,三代之内不可参加科举。
宫妃则分为两种待遇,参与宫变的全部处死,以儆效尤;未曾参与和有将功赎罪情节的,或留在宫中荣养,或放出宫去自行改嫁,都得到了难得的善终。
刘皇后、贤妃、姬簪以及姬似雪等人,迎来的就只有一杯毒酒和三尺白绫的二选一。
姬簪一直到死前,都在喊着池宁的名字,执意想要和和池宁谈谈。看守她的人实在是烦烦不胜烦,就用白『色』的绢布堵住了她的嘴,然后整个世界就都安静了。
“醒醒吧,”负责看守的小内侍在姬簪生命的最后一夜这样嘲讽道,“还以为自己是娘娘呢?想见谁就见谁?”
池宁根本不会去关心姬簪准备说什么,成王败寇,她自己要站错队,就别怪他心狠。
与姬簪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站对了队伍的小郑妃,她选择了拿着金银首饰离宫,开开心心的准备改嫁了。作为曾经的帝妃,小郑妃虽然是二婚,在雍畿的婚姻市场上仍有着大把的追求者,终极绿茶的她,可以再次快乐地当起一个老茶师了。
小郑妃离宫前,还特意来到了东厂,想要拜别池宁。
可惜,池宁同样也并没有见她,不管是姬簪还是小郑妃,池宁都没有兴趣,因为她们已经没用了。不管她们对他的感情是恨还是感激,都不会影响池宁分毫。
小郑妃也没觉得池宁必须来见她,听到池宁没空的回答后,她便在东厂外遥遥地一拜,无愧于心地离开了。
随着念平帝时期的宫妃死的死、离开的离开,代王彻底成为了众人眼中的一个笑话。
池宁是真的一点脸面也不打算给代王留的。都不需要等后人通过历史知道他有多丢脸,如今生活在大启的百姓,很快就都会知道,这位曾经的九五至尊,差一点被自己的妃子联合起来杀死,虽然侥幸没死,但也自此变成了一个废人。大家茶余饭后,对此会津津乐道许久、许久。
对于静王的解决方案,也是全票通过,他谋害先帝、『逼』宫篡位,证据确凿,罪无可恕,推出午门斩首!
静王世子闻怀古的身世,在太子闻宸和有琴太后的一致同意下,并没有公开,他降爵继承了静王的王位,成了郡王爷。池宁只是私下里告诉了闻怀古当年的往事,希望他能心里有个数,不至于未来因为信息的不对等,再被什么人骗了。
闻怀古听后,便大病一场,却还是坚持带病去送了静王最后一程。
不管如何,他终究是静王一手带大的,静王有再多算计,至少没有对不起过他。静王教他读书,供他吃喝,把他培养成了静王心目中真正风光霁月的谦谦君子。
他最后能做的,也就只是来法场送别。
闻怀古笔直帝站在阁楼上,只远远地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却并不敢靠近,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静王,只能选择这样沉默无声的告别。
司徒望在陪伴爱人的同时,不忘提醒池宁:“这个地势,很容易被人伏击,您就不怕有人来劫法场吗?”
池宁笑了笑,没说话,因为他盼的就是有人来劫法场啊。
果不其然,天书教的余孽并没有放弃静王,他们倒也算是忠心耿耿,很快便悉数现身,准备救已经疯了的静王离开。
可惜,池宁等的就是他们的忠心。
俞星垂带队奇袭,不仅依旧砍了静王的脑袋,还把这些劫法场的反贼一网打尽,并顺藤『摸』瓜,『摸』到了静王名下的一处秘密私宅,把整个天书教都给连窝端了。宫中有问题的钉子,也都被原君一一逮了出来,尽数伏诛。
一个为祸三朝的封建毒瘤组织,总算是在今天被连根拔起,再也不用担心他们会继续在民间散播恐怖。
在江之为查阅了天书教预留的资料后,他为池宁解开了静王当初为什么要救马太监之『迷』。
马太监身边除了小妾是天书教的人以外,连他的亲弟弟也是。要不是江之为提起,池宁差点都忘了,马太监和他弟弟当初在宫里号称“二马”,马文马武两兄弟。哥哥马文存在感太强,弟弟马武表现得就像个傻子,让人一直觉得有威胁的便是西厂的马文。
万万没想到,真正藏得最深的,其实是弟弟马武,他是天书教的高层,也是静王的心腹之一。马太监是沾了弟弟的光,才得到了静王的援手。
可惜,这么多人保他,马太监还是落得了一个惨淡收场的结局。
池宁上位后,就下令裁撤了西厂。这个国家之内,让人惧怕的特务机构,有一个东厂就足够了。马太监不仅没了督主之位,还被池宁发配去“照顾”代王,据池宁安『插』在万安宫的眼线回报,自打马太监来了,万安宫里每天都在上演他和代王的相爱相杀,热闹极了。
池宁会留马太监一命,除了希望通过他的手继续折磨代王,也有个原因就是马武跑了,至今下落不明。斩草不除根,杀人不补刀,总让池宁觉得有点心慌。
大师兄江之为接了这个逮捕马武的任务,他就喜欢做这种破案的事情,非常快乐。
新帝还未登基,官员铨选的结果就先一步出来了,池宁的干儿子苏辂以极其优异、堪称碾压的考试成绩,得到了高升。
王洋年事已高,本来最看好的入阁人选是他的小弟子许桂,奈何许桂实在是太过年轻,他不得不妥协,给了池宁一个面子,援引了苏辂入阁。在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苏辂还会因此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升官最快、年纪最小的阁臣记录,再无人超越。
一个月后,新科探花许桂成婚,娶的正是等了他多年的爱人王诗,一时间传为佳话,还被人编成了戏本子到处传唱。两人男才女貌,也轮不到什么妖魔鬼怪来阻挠。
三个月后,太子闻宸终于彻底变成了新帝闻宸。
在山呼万岁的群臣跪拜、蔚然壮观的正殿前,年幼的帝王,一步步走上了那条注定只能由他来走的荆棘之路。坐上全天下独此一个的尊贵龙椅时,小陛下的脸上不见喜怒,好像也没有丝毫的紧张,一副天生的统治者之相。这一回,他终于没有再掉链子了。
新帝登基不久,就放了身边最重要的三个贴身“女官”自由,出宫自行婚配。这三个女官也立刻谢恩离开了,没有丝毫的不舍。外人看不懂这波『操』作,只有自己人才懂。
池宁领走了三人,暂时先把他们安置在了自己的私宅,一一询问他们未来的打算,不管是什么,他都能给安排了。
就像是当年,池宁承诺给他们当太子保镖的报酬,就都尽可能在第一时间兑现了一样,这一次池宁也不会食言,这是对他们这些年的感激。
祝梁祝教主走得最潇洒,当天晚上就拿着池宁给备好的盘缠告辞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他依旧是一身女装一把剑,在未来十数年里留下了不少红衣女侠行侠仗义的江湖传说,这些魔教教主的突然从良,也是让人始料未及。
巫昇则表示想回老家,他离开楚地多年,是时候回去看看族人们迁居之后的生活了。
“只要您需要,我随时会回来。”巫昇对池宁许下承诺,“我,永远是您的‘女儿’。”
“你好好活着就可以啦,不用担心我。”池宁现在真的已经没什么需要别人为自己做的了,至少是不需要巫昇这样的蛊毒大佬为他做什么。
李石美大仇已报,心愿已了,想了一夜后,决定先随巫昇离开,前往楚地看看,以后也许会继续去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等京中的人差不多都忘记了我之后,我还会回来的。”这辈子李石美没瘸,可以在恢复男儿身后入朝为官,他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只是在当官之前,他也想先享受一下难得不用再动脑子的生活。陪着闻宸在东宫的日子并不轻松,李石美每天都要殚精竭虑,和隐藏在暗处的危险斗智斗勇,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干爹可要记得我啊。”李石美总觉得苏辂、许桂和自己有点撞型,对于干爹池宁的用处,都在于朝堂,就很有危机感。
干儿子之间的竞争也是很激烈又赤-『裸』的。
“记得记得。”池宁笑眯眯的保证,可不会忘记他的任何一个儿子。
夏下被重新调回了东厂,池宁有意培养他将来继承自己东厂厂公的衣钵;画院的鹤郎,则在小皇帝的旨意下,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进行创作,再不被外物所干扰。
许天赐老爷子退了下来,让两个儿子一起接手了偌大的商业帝国。对于他来说,他晚年就两件事:一,盼着许桂王诗什么时候给他生个重孙子,争取培养个状元郎出来;二,给池宁建一处用来安享晚年的大宅,就等池宁腻歪了宫廷斗争后,好一起纵情山水。
所有人都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甲辰年,六月孟夏,故人远归。
消失小半年的司礼监掌印尚尔,终于有了消息,他找到了张精忠等人的尸骨,一个不差。之所以耽误了这么久,是因为张太监等人只剩下了一把枯骨,想要重新拼凑成人形,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幸好尚尔离开前早就想到了这个可能,一并带走了坐忘心斋的一位善于此道的仙师,一一把尸骨辨认了个清楚,让每个人都得以全尸安葬。
尚尔带队扶灵北上,一共一十三口檀木棺椁,抬英烈回京。
天子亲自下旨,为张精忠、兰阶庭等人翻案正名,他们并非『奸』邪之佞,反而是都是为了保护先帝而死,正是他们救出了天和帝,是真正的忠臣。
忠之一字,从不与他们的『性』别、残缺有关。
池宁和两个师兄迎出了三十里,去接他们的师父回家。张精忠活着的时候,就曾说过,他少小离家,对镇南早就已经没了印象,他和期盼落叶归根的大部分世人都不相同,只希望死后能够葬在离皇陵最近的地方,继续侍奉他一辈子效忠的陛下。
在经过太后与新帝闻宸的特许后,池宁等人得以重启帝陵,把张精忠、兰阶庭等人葬在了天和帝的身边,再不会有比这离帝陵更近的地方。
黑幡昭昭,普告苍穹。
师兄弟三人披麻戴孝,跪在师父的灵位之前,启酒遥敬张太监的在天之灵。
大师兄江之为早已哭得稀里哗啦,他永远是声音最大、最不怕丢人的那一个,嘴里也是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和师父说了多少话。他想他了,他长大了,他终于入主了宪台,他现在变得可厉害可厉害了,他,终于变得游泳了。
江之为一直知道自己脑子不好,又爱哭又恋家,别人都嫌弃他嫌弃得要死,只有师父会『摸』着他的头说:“会念着家人的人,总不会差。”
二师兄俞星垂神情肃穆,结结实实地给师父三跪九拜。
每磕的一下,都好像能看到当年师父站在殿下,让他挺胸抬头,告诉他:“皮相好,不是你的错,更不应该是你的缺点。用好了,只会成为你的武器,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你要是因为长得过好而自卑,让我这样的老东西可怎么活?”
池宁即便是跪在那里,也是挺直了腰杆,他和原君说:【我师父一直觉得我对人对事,没什么忠心——】
【听他胡说!】原君无脑护。
【——我觉得他老人家说得挺对的。】池宁说完了他的话。张精忠看人是极准的,在池宁心中,没有帝王,也没有鬼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性』,他只知道他这样的想法在世人眼中大抵是不对的,是离经叛道,是不容于世。
可是,大部分人说不对,就一定是不对了吗?
大家都是人,他凭什么就一定要给别人低头呢?
他这辈子只会忠于自己,永远不可能去给谁为奴为婢!
哪怕到了这一刻,池宁也并不觉得自己会忠于大启皇室,忠于小皇帝闻宸,他只是……想让师父走得安心一点。他从不会说他把师父当父亲,但他也得承认,正是因为师父,他才有了想要不断认干儿子、组建家庭的想法。
人这辈子最大的麻烦,就是你觉得你可以做到冷心冷面,但总会有意外发生,羁绊是一点点渗透到生活里的。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不再是孤独一人。
一如很多年前,年幼的池宁遇到了张精忠。
他看到了他狼一样的眼神,也看到了他一颗不愿意屈服的心,可是张太监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问他:“可愿意喊我一声师父,随我学点本事?”
雾里看花,池宁好像再一次变成了当年那个懵懂无知、初次入宫的孩子。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想活下去的本能,他忐忑不安地死死握着袖中藏起来的神木,明明心里已经慌到了不行,表面上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的木头在发热,好像在把所有的力量都传递给他,支撑着他不要倒下。
回忆一转,就到了抓阄决定名字的那个夜晚,师父拿着池宁抓到的纸条,笑眯眯地问他:“以后就叫临临好不好?”
他听到他回:“好。”
从此,他不再是镇南一隅为自己而活的池宁,他是池临,有师父,有师兄,有神仙保佑。
虽遇风雨,亦无恐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