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式领了为静王世子选亲的皇命之后,池宁的身份里,就少了“江左守备太监”的头衔,多了一个“内官监总-理事太监”的新职称。
内官监负责的方面很杂,大到军营火-『药』,小到给皇帝刮胡,其中也包括了皇室成员的婚事。
事实上,在大启刚建立起来的几十年间,内官监一直是大内第一署。但风水轮流转,花无百日红。今时今日,已有不少不懂典故的小内侍,会问出“太-祖、太宗年间的名权宦,为何只在内官监供职”这样的话了。
池宁知道这个,是因为他刚出皇宫,正准备去内官监报到,就在路上遇到了两个小内侍吵架。
一人着蓝,一人褂青,年岁看上去都不大,也就是该在内书堂上学的年纪。
看上去不谙世事的小小子,坐在堂口的门墩上,作两小儿辩日状吵着架,声音大得每个路过的人都能听见。他俩吵架的内容还挺稀奇,是有关于宦官祖师爷铁柱他老人家,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首先开腔的是穿蓝衣的小童,长得眉疏眼斜,不大好看,说话也不怎么中听:“铁柱太监不过是糊弄小孩的,若确有其人,他怎么会出生在大启年间?先秦就有宦官了。”
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祖师爷。制炮的求祝融,唱戏的拜明皇,宦官自然也有自己的祖师爷。
无祖不立嘛。
本朝宦官捧起的祖师爷,名字很直很男人,姓铁名柱,号铁锤,据说有开国护驾之功。后世的宦官集团为纪念表彰铁柱太监的功绩,而在褒忠护国寺成立了赫赫有名的丁山会。
穿着绿『色』小褂的小童坐在门槛右边,容貌清秀又养眼,哪儿哪儿都好像故意长在了池宁的审美上,说起话来也是口齿伶俐,思路清晰:“祖师爷不是只有开山立派之人,为行业做出重大贡献,对历史有积极影响的名人,也可以是祖师爷。织娘的祖师爷是宋代的黄道婆,难不成在大宋之前大家就都不纺织,不穿衣了吗?”
池宁驻足,站在一边听了起来,搭配时不时地点头品评,一会儿觉得蓝衣小童有理,一会儿又觉得绿褂小童不错。
“那铁柱太监的传说自然也是假的。”蓝衣小孩不受影响,立场十分坚定,再次抛出了一个全新的论点,“他若真有开国护驾之功,怎么会在死后,追封也只是追封了内官监的太监?在死前更只是一个小小的正奉承?”
正奉承是王府官,只有六品,官职确实小了些。
绿褂小童没办法在这点上反驳对方,却很会狐假虎威:“这话你敢在孙太监面前说吗?”来自新帝潜邸的孙太监,在一步登天之前,就是端王府的正奉承。孙太监心眼小,最忌讳的就是旁人挖他老底。若有谁敢当着面说他之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正奉承”,怕不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池宁也很不服气:【内官监以前可风光了,这样的身世编排才是用了心的,符合历史规律的。】
见对手开始运用话术了,蓝衣丑童也不甘示弱,从门墩边站起,居高临下,叉腰回敬:“我看你就是因为那铁柱与你同出镇南,才会如此胡搅蛮缠!”
是的,这位铁柱祖师爷在传说里,正是宦官之乡镇南“报效”祖国的特产。
穿着绿马甲的小童看上去好像终于招架不住,败下阵来,一边哭得震天响,一边指着他的辩论对手道:“你也不过仗着你是暮陈的人,才敢这么欺负我!”
【怎么不吵下去了?突然哭了算怎么回事?】池宁托腮沉思,但他也在心里对原君肯定道,【看别人热闹,果然有趣。】
原君低笑出声,意味不明地开口:【我以为你会上去帮忙。】
【帮谁?】
【那个坚持认为你镇南出了祖师爷的阉童啊。】原君都已经做好池宁来求他帮忙,他再一语道破幕后之人狼子野心的准备了。谁知道池宁理智得很,不仅没被孩子的表现『迷』糊,还一副看热闹还嫌弃事儿不大的样子,【你不想去为铁柱正名吗?】
池宁:【???但铁柱确实是假的啊,是我师父的师父给生造的。】
原君:【……】
只“铁柱”这个名字就能听出来,这是多么符合一个没什么文化又心系家乡的太监,对男『性』魅力的恶俗审美啊。
池宁的师爷正是丁山会的创始人,铁柱之墓的碑阴题名里,这位很有想法的师爷便在助缘信官中排第一个。师爷最初创立丁山会的目的也很简单——敛财。不管后来的时代与局势,赋予了丁山会怎么样重要的历史、政治意义,在池宁这个师门内口口相传的,始终还是最初的版本。
“十个劫道的,不如一个卖『药』的;十个卖『药』的,不如一个传教的。这天底下呀,再没有比信仰的钱更最好赚的生意了。”师爷如实说。
这也是池宁坚决不『迷』信的源头,他一小就被师父带着看到了太多的人间真实,信谁都不如信自己。
【好歹是你师爷辛苦创造出来的……】原君继续试探。他真的很难相信池宁可以郎心似铁到这般地步。刚刚那两个孩子的话里,又是内官监又是镇南的,几乎字字戳在了池宁的炸点上。
池宁还是一脸冷漠,回了一个很实际的理由:【丁山会的钱又不会分我一半。】
虽然丁山会诞生于池宁的师爷手上,但师爷又不只有池宁他师父张太监一个徒弟,徒弟再传给徒弟,这一稳定进项的“祖产”,早就是别的派系的营生了。于己无用的东西,池宁总是懒得多费口舌。
【那这个小孩呢?他多符合你想要的养子模样啊。你就不想收了他?】
【幕后指使他的人,大约也是这么想的。】
原君有些扼腕,池宁真的不傻,没后续可看了。
那绿衣小童见池宁迟迟不接话茬,于他事先受到的暗示不同,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昏招百出,继续一个劲儿地哭了起来。池宁被吵的简直头疼,他见真的没热闹可看了,便干脆利索地走人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给两个卖力演了半天的小童,留下了一个“别爱我,没结果”的渣男背影。
相当地拔那啥无情。
到了内官监的官署大门口,池宁这九九八十一难的取经路,却还没有结束。
这一回倒不是人为的了——
而是池宁又一次遇到了执。事实上,池宁出入皇宫的这一路上,看到了不少执。大多数的执都会化作某件物品,跟在活人身上。但也有个别执可以化成雾状人形,颜『色』各异,脾『性』不同,做着各种莫名其妙的事。
池宁的心理承受能力不是一般的强,只要这些玩意不影响到他,他就可以当它们不存在。
事实上,就原君所言,这些执对活人是很难产生影响的。之前苏辂的情执和小皇子的不明之执,已经是原君近些年遇到的最强大的了。大多数执和普通人就像是生活在不同的两个空间,谁也干扰不到谁,只这么畸形地共生着,一直到人类死去,化身为执,或者执念消散,与天地重新融为一体。
哪怕是能化为人形的执,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它们有人形而无人样,就像是一片雾气,又或者断断续续存在的特定光影,它们只能对它们所执着的东西产生水滴石穿的影响。
内官监大门口,就有一道整体都黑乎乎的人形执念。也不知道它在执着什么,若只从表面上看……
对方应该是对吊死在内官监门口很感兴趣。
池宁第一次路过内官监去皇宫的时候,这黑执就在化雾为绳,一次次试着抛到衙门口的房梁上,想要吊死自己。可惜它的动作实在是笨拙,一直到池宁从宫里出来,再次站在内官监大门口看到它,它才勉勉强强把自己挂了上去。
晃来『荡』去,不像是在上吊,更像是在打秋千。
搞得池宁忍不住抬头“问”了这位兄台一句:【在房梁上打秋千,是不是比在树下更好玩些?】
那黑执明显能听到池宁的话,并且被池宁深深地气到了,一个劲儿地冲着池宁翻白眼。
全身漆黑,就双眼两处惨白,异常显眼。
就,可特么真白啊。
池宁不可思议地问原君:【它竟然能听到我说话?那它会不会说话?】
原君也没想到池宁的胆子这么大,虽然他是说过这些执没什么可怕的,但任谁冷不丁地看到这么一团黑乎乎、游移不定的东西,都不会完全没有什么其他想法吧?也就只有池宁还能有心把这玩意当热闹瞧了。
不过,原君转念一想,总不能只许他把人类当稀罕东西看,不许池宁把执当稀罕东西看啊,没这个道理。
于是,原君耐心对池宁解释:【有些执不仅能听到你‘说话’,还能与你‘对话’呢。】
有些人类,因为执特定的执念,确实是可以看到一些执,并且与之产生交流的,这大概就是妖魔鬼怪、玄学风水的最初来源。但池宁能看到所有,拜原君所赐。依旧是老问题,原君太强了,强到与他这般日夜相处的池宁也分到了一些池宁自己都不知道的未知力量。
【那这个执会不会说话?】池宁饶有兴趣地停步,就这么站在内官监的大门口,一副触景生情的模样抬头仰望,实则正在积极试图和执着于吊死的黑执对线。
对方看起来气『性』挺大,根本不搭理池宁。
【没错了,肯定是个死太监。】池宁下了结论,只有太监才会这么记仇。
想吊死的执更愤怒了,气呼呼的,晃『荡』的动作也不自觉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莫名其妙转了一圈,它就这么把自己从秋千朝着风车的方向转变了下去。
池宁看得眼睛都亮了,还别说,可真凉快,今年夏天有福了。
黑执再也忍不住了,用标准的太监腔怒骂了一句:【怎么贱不死你呢?!】
池宁一脸震惊,好一个不讲文明礼貌的黑风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