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景还想起有一回,他跟着师尊一起下山做法事。
那时外面下着鹅毛大雪，他年纪小，下山时候高高兴兴。
师尊也很纵容他,知道小孩子玩性大，做完法事之后,就带他在周边集市上闲逛。
只要是他盯过东西，不管是什么,师尊都会掏钱给他买下来。
那也是小景……不,应该是林景少有快乐时光。
只有和师尊独处时候,师尊才会对他流露出温柔神色。
玩了一天之后,小林景就没什么力气了，最后还是师尊背着他回了宗门。
其实,还有很多很多回忆。
他和越无尘之间，并不仅仅是剑拔弩张，还有很多美好回忆。
他是越无尘救下,在山上修行了十七年啊。
师尊养育了他足足十七年,十七年师恩,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小景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是无法释怀。
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步。
早知如此,当初他就不该动情。
情这一字最难解,伤人又伤己。
小景没办法释怀，他原谅不了此前种种，无论如何也勘破不透。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一个陌生地方,大雪已经将地面覆盖住了,整座山脉都被大雪冰封。
他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哪里。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
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了。
心里那点热气，火烧火燎地，好像命运指引，将小景引到雪山之上。
他在冰天雪地之中，发现了一座冰雕，准确来说，应该是一具尸体。
被冰雪覆盖，静卧在了雪山之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
小景鬼使神差一般，抬手贴了过去，那原本被冰雪封印住尸体，渐渐开始露出原本模样来。
竟是林景！
这居然是林景尸体！
原来，林景尸体并没有被乌鸦吞噬，而是被乌鸦叼来了此地冰封。
怪不得当初那么多人寻找林景尸骨，却连一块碎骨，一片皮肉都没寻到。
小景神情麻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曾经躯体。
他发现，记忆中千疮百孔身体，已经恢复了。
除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之外，看不到任何伤势。
小景甚至，掰开了林景嘴，想看一看，他舌头是否还在。
却意外发现，连舌头都已经恢复了。
这让他一时间惊奇无比。
按理说，即便越无尘当初施法将林景身上大半伤，都过渡到了自己身上。
但也不至于连被割掉舌头，也能恢复如初罢？
小景手直哆嗦，忍不住又去抚摸林景肚子。
他想知道，孩子还在不在了。
可肚子冰冷又平坦。
想来，不会有生命能在七年冰封中存活了吧。
小景失魂落魄地收回了手。
茫然失措地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久到连身体都僵硬了，仍旧迟迟未能缓过神来。
忽然，有什么光芒一闪而过。
小景下意识望了过去，便见林景胸膛处，隐隐散发着明亮光芒。
好似一根玉骨，在他体内盘旋。
这让小景鬼使神差一般，想到了楚寒衣此前说魔骨。
难道，这根玉一样东西，就是当初林景从楚寒衣身上剜下来魔骨？
那是否意味着，林景残破不堪身体，之所以能恢复如初，都靠着这根魔骨，日夜不息修复了整整七年？
如此说来，这一切一切，难道是上苍早已注定？
小景勘破不透天机，忍不住抬手贴了过去。
那根魔骨似受到了某种感应，竟还主动向着小景贴了过来。
倏忽一下，竟顺着小景手掌，钻入了他身体里。
小景心神一晃，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
头脑一沉，这根魔骨竟然带他跌入了一片浓雾之中。
浓雾散尽之时，他看见了林景。
那个被所有人奉为白月光林景。
和别人口中所说林景一模一样。
这个林景穿着白色道袍，背负长剑，臂弯上挂着拂尘，清逸绝尘，月朗风清。
和林景一比，小景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地上泥，他和林景明明是同一个人。
可又不完全是同一个人。
云泥之别，何其可笑。
林景就是所有人心中白月光，而他常轩就永远都是一个替代品。
一个残次品。
“你我总算见面了。”林景冲着他微微一笑，瞬间就行至了他面前。
两个人面对着面，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
皮囊，身形，性格，没有任何方面相像，可站在一起，偏偏就很融洽。
小景喉咙发干，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好半天，他才找回了自己声音。
“你知道我存在？”
林景微笑着点了点头，温声细语地道：“常轩，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小景不解道，“我到底是谁？我是常轩，还是林景？为什么你要等我？我不明白。”
“我是七年前你。”林景低声道，“我死前那一刻，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七年前我……”小景惨然一笑，“现在是七年之后，什么都对，可就是唯独时间怎么都不对。回不到过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时至今日，曾经伤我之人，我全数都还了回去。爱我之人，也已全部死伤殆尽。”
“如果，我修不成无情道，只怕往后余生都要陷在痛苦回忆中，永远无法释怀。”
林景听罢，轻声道：“你只管去做，你认为是对事情，至于结果如何，便由时间来决定。”
“我以为，你会斥责我。”小景低声道，“毕竟，我所作所为，在世人眼中，那就是十|恶|不|赦。我以为，你会责怪我，埋怨我。”
可是并没有，林景既没有责怪他，也没有埋怨他。
反而鼓励小景重新振作起来，去做自己认为是对事情。
是非功过，都留给时间去评判罢。
林景道：“早在七年前，我就应该彻底消失在天地之间。因缘巧合之下，才借此魔骨，得以保留临死前部分元神。”
“你现在看见，只是我留在世间幻影，我很快就要彻底消失了。”
“常轩，你是我，但你也不全然是我。”
林景满眼温柔地望向了小景，声音轻柔得好似五月晚风，给人一种如沐春风感觉。
在林景这种目光注视下，小景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
他人生没有无可救药，他也不是别人脚下一滩烂泥。
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也终于能挺起脊梁骨，勇敢地直视林景了。
林景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笑容，可他明明是笑着，眼神却显得无比悲伤。
清冷如天上明月，是世人对他夸赞，同时也是对他枷锁。
小景突然觉得，林景好可怜，连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没办法表现出来。
一切苦楚都由林景一个人咽下了，即便如此，林景在面对别人时，依旧是满脸温和笑意。
“这是属于常轩人生了，你有分辨是非能力，尽管去做你认为是对事情。我会化作天上星星，一直守护着你。”
说完这句话，林景身影渐渐透明，然后就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小景忍不住抬头去看，天幕中一颗格外明亮星星，蓦然映入眼中。
他堪堪明白过来，林景是真没办法回来了。
林景是他前身，而常轩不过就是承载着林景残魂躯体罢了。
这是属于常轩人生了。
小景突然之间有所感悟，不想再继续逃避了。
他对着林景尸体说：“我是常轩，也是林景，我爱越无尘，可我也很恨他。”
承认爱过，也承认自己恨过。
既然曾经拿得起，现如今他也能亲手放下来。
小景明白自己道是什么了，他苦苦追寻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了自己道。
为了道，他可以付出所有。
他爱越无尘，也爱世间所有生灵。
爱并不可耻，不应该因为自己动情，而心生惶恐和羞愧。
何不化小爱为大爱，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勘破情爱，飞升成神？
小景悟了。
这一路上艰难困苦，原不过就是他飞升之前，必须要经历磨难。
而越无尘，罗素玄，包括楚寒衣，不过就是他飞升路上一道情劫。
只要能勘破情劫，距离飞升不过仅仅一步之遥。
小景心绪，前所未有宁静下来，也终于找到了自己前进方向了。
他不再执迷于，越无尘到底爱林景，还是爱他常轩。
因为，林景就是常轩，常轩就是林景。
越无尘爱林景就是爱常轩，爱常轩，也就是爱林景。
而小景亦然。
他爱越无尘，爱罗素玄，也爱楚寒衣，因为三个人本就是一体所化。
他爱他们，就跟苍天爱凡人一样，勘破小爱，才能心存大爱。
道家有云，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所有相，实际上皆为虚妄。
原来如此，大彻大悟了。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自己内心，接下来事情，就交给我去做便是了。”小景微微笑了起来，轻声道，“林景，我需要借用你身体，才能得到你全部修为。你与我合二为一罢。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带你一起活着。”
他再也不犹豫了，伸开双臂抱住了面前尸体。
那根魔骨剧烈地摇晃起来。
在两个人之间来回穿梭。
一阵璀璨光芒散尽之后，两具身体合而为一。
拥有着同当初林景一模一样外形，却拥有着常轩元神。
小景抬手虚虚地摸着身体里魔骨，低声笑着道：“很快，你就能跟你主人，一起消散在天地之间了。别急，早晚有这一日。”
他抬头望向了远方，低声喃喃道：“七年了，林景又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