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西凤山没错,可山脚村落里，就是没有姓罗人家。
那罗素玄到底是从何处蹦出来？
西凤山真是罗素玄家乡么？
小景不得而知。
时至今日，他也没办法探究罗素玄当初是否对他撒谎了。
甚至,小景都没办法去寻越无尘求证。
因为……越无尘同样也死了。
自爆而死。
惨死在了小景面前。
身上血流如注,好似在台阶上铺了一层红毯。
那般烈烈如焚，只怕小景一生都无法忘怀了。
“小兄弟,我劝你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吧,这西凤山呐，不干净！”一个花白胡子老者,手举着火把,苦口婆心地劝道,“年轻人都离开这里，去外地谋生了，现如今村里就只剩下我们这些上了年纪,小兄弟若是不想被邪祟缠身，就赶紧离开吧。”
小景听罢，便道：“我千里迢迢，远道而来，事情没能办好前，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
顿了顿,他又道：“你们放心,我颇懂几分玄门道术,等闲邪祟,我还不放在眼中。这便上山去,不打扰各位。”
语罢,小景抬眸望了一眼不远处西凤山,见山势高耸，周围荒凉，只怕山路崎岖难行，马车根本没办法上去。
只好下了马车，小景正欲去掀开车帘。
余光瞥向左右火光，蓦然，他想起周围百姓都是普通凡人。
只怕挺忌讳凭白无故见到棺椁。
也不想因为这些不相干人，而惊扰到罗素玄。
小景便道：“我不会纵火烧山，你们放心便是，劳烦各位暂且回避些，我要将我这位朋友抱下马车了。”
围观村民们面面相觑，确还挺忌讳看见棺椁。
见劝说不动这位年轻人，也就随他去了。
临走前，还有个好心村民，把一个火把递给了小景，口中道：“年轻人，把这个拿上吧，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小景也没拒绝，接过火把之后，道了声多谢。
他一向不喜欢欠任何人人情。
并且认为，这世间最难偿还便是人情债了。
哪怕是萍水相逢陌生人，小景也不想占旁人半分便宜。
遂从腰间取出一些碎银子，小景道：“这个你拿去。”
那村民连连摆手，赶紧道：“不要银子，我不要银子！”
“拿着吧，否则我也无法心安。”
小景将银子强行塞了过去，村民们这才渐渐散了去。
天色也越来越暗。
小景一手握住火把，掀开了车帘，仅用一只手，便将沉重无比棺椁，拖了出来。
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再故技重施，将系在棺身上麻绳系在了自己腰间。
小景系了死结，就怕半途中棺椁会与自己分离。
等系好之后，他就握着火把，缓缓往西凤山上行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山路崎岖难行，莫说是马儿上不来，只怕是个活人上山也够呛。
到处都是密密麻麻荆棘藤，上面还结了许多朱红浆果。
除此之外，便是茂密林叶，一阵山风吹来，惊得树林间眠鸟，扑棱着翅膀，纷纷窜上天际。
反而没遇见那些百姓口中说邪祟，也没听见什么诡异声音。
小景拖着沉重棺椁，每一步走得都很稳，一边走，一边低声念着：“罗素玄，回家了，我带你回家了。”
这西凤山委实荒凉，看样子根本不像有人生活过。
小景甚至有些怀疑，罗素玄话里真实性。
总不可能，罗素玄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吧？
小景趁夜寻了块地，觉得风水还算不错，便将棺椁放下。
将火把支在地面，之后便开始清理杂草。
等收拾出一片干净地之后，小景才开始动手掘土。
其实，小景手里并没有什么趁手工具。
除了一根长鞭，还有一柄锈迹斑斑剑刃。
这是罗素玄长剑，伴随着罗素玄身死道消，连命剑也自行封印住了，变得锈迹斑斑。
小景抬手一翻，将剑幻化而出，缓缓抚摸着剑身上锈迹，低声道：“想不到我居然有朝一日，要用罗素玄命剑，来掘土挖坟。”
他冲着棺椁轻声道：“罗素玄，你应该也没想到吧，你死后，你棺椁是我用你钱买，你坟墓，是我用你命剑，一点点掘出来。”
罗素玄自然想不到，他甚至想不到，自己居然会爱上小景，甚至甘愿为小景付出一切。
小景开始挖坟了。
用剑刃掘土并不甚方便，但好在不久前才下过雨，土地还微微有些潮湿。
但饶是如此，小景还是挖了整整一宿。
他不敢挖太深，怕地底下蛇虫鼠蚁会啃噬棺椁，又不敢挖太浅，生怕几场雨下来，会将棺椁冲刷出来。
一直挖到天色微亮，小景才轻轻一跃，从深坑里跳了上来。
随手将沾满泥浆剑刃往地上一扎。
小景望向东边，渐渐翻涌起艳丽无比朝霞。
霞光稀疏地落至了他眉眼间，小景神色显得说不出来落寞。
许久之后，他才推开了棺椁，望向里面躺着尸体。
“罗素玄，已经到家了呢，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生死相隔，我不好总是带着尸体在身边。”
小景怕自己手太脏了，会弄脏罗素玄脸，还特意用手帕擦拭干净之后，才敢抬手抚摸那张冰冷苍白面颊。
“罗素玄，这是属于我人生了，我不想再被前尘所累。”
温热指尖，缓缓抚摸过罗素玄眼睛，那上面缠绕着一条白绸。
“我应该剜下林墨白一双眼睛，为你报仇雪恨。”
小景压低声儿道：“我理应为你报仇。”
但他并没有对林墨白动手。
因为小景知道，死亡对于林墨白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了。
小景不肯让林墨白解脱，要让他寝食难安，坐立不安，一辈子活在懊悔和痛苦之中，不得解脱。
还要让林墨白亲眼看看，当初他那么瞧不上常轩，到底过得有多好。
“罗素玄，我现在就把你埋了，你入土安息吧，你放心，我答应过你，要为你守节三年……这三年内，我不会随意踏出西凤山，我陪你三年…”
只当是偿还欠罗素玄情|债，不让他一番真心付诸东流。
小景用手指勾勒出罗素玄五官，从眼睛，鼻子，到嘴巴，一点点地摸索，深深地凝视着罗素玄脸。
好似要将罗素玄模样，刻在脑海中。
可记住，往往比遗忘令人痛苦百倍。
时间有时候并不能让人释怀，反而让痛苦宛如酒水发酵，一日比一日强烈，令人无比煎熬。
须臾，小景又低声道：“我此前听说，修真界有能令人忘却前尘丹药，等三年时间一过，我便会去寻找这种丹药……”
“我要忘了你，彻彻底底忘了你。”
“人眼睛是朝前看，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就在原地止步不前。”
“人间很好，我想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多看一看外面世界。”
小景低声喃喃自语道，最后看了一眼罗素玄，便将棺椁合上了。
他强迫自己，这次无论如何，也得让罗素玄下葬。
放罗素玄安息。
小景沉默着，将装有尸体棺椁，推入了挖好深坑中。
而后用手推土，一捧土，一捧土，亲手将罗素玄埋葬了。
原本，小景还想弄一块石碑来，但已经快要身无分文了，只怕也买不起石碑。
只好劈开树木，亲手帮罗素玄做了一块墓碑。
咬破手指，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墓碑上一笔一划刻出了七个大字：
爱侣罗素玄之墓。
等写完之后，小景便将墓碑扎在了坟前。
随意坐在了坟边，小景又想喝酒了。
可手边又没有酒水，一个人孤零零地靠在坟旁。
小景从早上太阳刚出来，一直陪到了深夜，又到了翌日清晨。
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坟边。
小景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无极道宗后山上，也发现过林景孤坟。
当初不知是谁为了林景而立，现如今小景才堪堪想明白了。
若非越无尘，只怕无人敢在无极道宗后山为林景立坟。
也不知那时越无尘独自守着林景坟墓，是否像现如今小景这般失魂落寞。
从远处忽然传来了诡异声响，这才堪堪让小景回转过神来。
“凡是惊扰罗素玄安息邪祟，通通该死。”
小景低声道，抓过地上长剑，再度收了回去。
之后便顺着声音来源寻了过去。
却在一处悬崖上，发现了些许端倪。
地上残留着一片黑色污迹，已经干了，但不难认得出来，这是鲜血。
而靠近悬崖树梢上，竟还挂着一块衣料，料子还是碎花，应当是女子衣裙。
古怪声音，便是从悬崖底下传上来。
小景抬手一抓，那衣料便入手了，思及此前在路边茶棚里，听说过西凤山发生怪事，老樵夫疯了，妙龄少女翠翠失踪。
难道说，翠翠是失足掉下了悬崖？
否则这衣料如何会挂在悬崖上横生树梢上？
小景站在悬崖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悬崖底下。
底下云层重重掩掩，一眼根本没办法看清楚，这悬崖下面到底有什么。
蓦然，小景纵身一跃，轻飘飘地从山头跳了下去。
耳边冷风呼呼呼地刮着，吹得他头发和雪白发带，交织着飞舞，身上丧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随风飘扬。
不过片刻，小景脚下便踩到了实地。
左右环顾一周，倒好像是个中间凹下去洞府一般，周围生长着苍翠粗藤蔓，密密麻麻地编织成了蜘蛛网一般纹路。
小景面无表情地随手抚了一把，衣袖上并不存在灰尘，之后缓步往洞府里行去。
抬手挑开了挡路藤蔓，越往深处走去，那声音便渐渐清晰起来。
“呜呜呜，谁来救救我，救命啊，有没有人啊，谁来救救我！”
喊救命是一个女子，观年龄不过十三、四岁，穿着碎花裙子，正抱膝蹲坐在角落里。
小景脚下无声，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女子面前，见状，蹙眉低问：“翠翠？”
“啊？谁叫我？！”
翠翠猛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红通通泪眼，在看见小景一刹那，吓得手脚并用，往角落里缩去，一边缩，一边哭道：“我肯定是死了，白无常过来勾魂了，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谁来救救我！”
“我不是白无常，也不是过来勾你魂。”小景面无表情，但思及对方只是个萍水相逢，无冤无仇小姑娘，也犯不着冷言冷语，遂尽量温声道，“这是你衣服么？”
“是我衣服，我掉下悬崖时候，衣服被树枝刮了一下……唔，谢谢你！”
翠翠道了谢，接过衣服之后，赶紧双手合十来回搓，嘴里哀求着：“行行好，求你行行好，别勾我魂，我家里还有年迈爹娘，还等着我回去侍奉呢。”
“我不是白无常。”
“那……你是黑无常？”
可是也不黑啊，如此这副披麻戴孝打扮，脸色又惨白，不是黑白无常，那也应该是地府里鬼差了。
翠翠央求道：“求你行行好，哪怕放我回家，再见我爹娘一面都行，我丢了这么久，他们肯定快急疯了。”
不是快急疯了，而是已经疯了，小景心里暗道，但也没有说出口，只是伸出手去，吓得翠翠啊一声，双手抱头赶紧躲闪。
“你看，我有影子，”小景低声道，“你也可以摸一摸我手，是温热，而且……现在是白天。”
翠翠：“……”哦，对，鬼差不可能白天出来勾魂啊！
她大着胆子，缓缓地抬起手来，然后飞地用食指指尖点了一下小景手背，果真是温热。
对方只是打扮得像是地府里白无常而已！其实是个活人！
“原来是活人，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死了。”翠翠大松口气，拍了拍胸膛，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咬着唇瓣道，“公子，你也是被野猪追赶，然后掉下悬崖吗？”
小景：“……”他一路上并没有看见什么野猪。
原来，百姓们口中谣传都是假，什么被邪祟相中掳走当了夫人，只不过就是在上山砍柴时，被野猪追赶，惊慌失措之下，才失足跌下了悬崖。
勿怪乎那老樵夫嘴里喊是“翠翠，快跑”。
跑得稍微慢点，野猪就追上来了。
由此可见，造谣一张嘴，谣言口口相传，又能有几分真？
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所幸，小景一开始就未曾信以为真。
“从这么高悬崖摔下来，你是怎么活下来？”小景低声问道。
方才他亲身跳下过悬崖，自然知道那悬崖有多高深。
莫说是一个十几岁凡人小姑娘了，只怕就是个玄门修士，也要摔得粉身碎骨。
可小景观翠翠也没受什么伤，只不过就是精神不甚好，但在此地困了一个月余，不管换作谁，脸色都不会太好。
“我……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太害怕了，脚下一滑，一不小心就跌了下来，风呼呼呼地刮，我吓得根本不敢睁开眼睛……后来，后来就感觉是一股劲儿从底下撑了我一下，等我醒来之后，就躺在地上，身上什么事儿都没有。”
翠翠努力回忆着当时坠崖场景，担心会被误会成妖怪，她又赶紧道：“我是人，我真不是妖怪！如果不是那股劲儿撑了我一下，我……我肯定当场就摔死了。”
小景见她如此忐忑惊慌，便道：“你不必害怕，你是不是人，我一眼便看出来了。”
“你……你是修道之人？”
“嗯，只是懂几分玄门道术罢了，你别怕，我会带你离开此地。”顿了顿，小景又问，“你在此地，可有遇见什么奇怪事情？”
“没有了，这里太深了，我走不出去，为了活下去，就摘藤蔓上结小果子吃，我还以为，我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翠翠低声道，蓦然想起了什么，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出来，“这个算不算？”
小景接过一看，见是烧了一半黄符，上面符咒也模糊不清，但小景还是勉强认出来，这是风咒。
可见当时撑着翠翠那股劲儿，便来自于这道符咒了。
“我醒来后，就发现这东西黏在我衣裳上，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来，我也从来没见过。”翠翠解释道。
“除此之外，还有别发现么？”小景捏着黄符，若有所思地问。
“没有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太害怕了，所以……所以也不敢到处乱走。”翠翠回答道。
如此，小景点了点头，也没继续追问。
他看得出来，这风咒必定是玄门修士所画，上面符文看样子也不甚像朱砂，反而有些像血。
画得十分潦草，想来是施法比较仓促，但好在画得一气呵成，一笔没错。
难道此地除了翠翠之外，还有别人不成？
可为何救人救了一半，又不见踪影了。
翠翠一个小姑娘，一个人在此地困了月余，已经十分勉强。
若是小景来得再晚些，只怕翠翠要死在此地了。
“你别害怕，有我在，不会有事。翠翠姑娘，你还能站起来走路么？我要去那边看看……你若是不能走，便暂且留在此地等我……”
翠翠一听，这不行！
好不容易才遇见个活人，虽然眼前公子看起来披麻戴孝，面无表情，但翠翠就是觉得，他不是个坏人。
当即霍然站了起来，拉着小景衣袖，翠翠求道：“我可以自己走！求公子带上我吧，我不想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我怕，我想回家，我想爹娘……”
说着说着，翠翠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小景平生最怕别人在他面前哭了，尤其是女子，当即忙道：“别哭了，你想跟着便跟着，但你须得跟紧些，不要同我走散了，我会带你离开此地，送你回家。”
翠翠听罢，赶紧欣喜若狂地道谢，见自己把小景衣袖抓皱了，又红着脸支支吾吾地道歉。
小景“嗯”了一声，冷淡地道：“无妨。”
之后便转身往洞府深处行去。
翠翠害怕会再度走丢，赶紧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越是往里走，越是阴冷，也越是昏暗。
翠翠到底是个女儿家，当即就打了个响亮喷嚏，冻得瑟瑟发抖，抱着双臂开始揉搓，低声道：“好冷，好冷，这里面怎么这么冷啊。”
小景是修道之人，对冷热都有一定忍耐力，听罢，便道：“冷就出去等着。”
翠翠赶紧把嘴一闭，立马不吭声了。她觉得面前公子性格很冷，也不敢再去拽他衣服，只能亦步亦趋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
一直往里走了许久，洞府才豁然开朗起来。
勿怪乎这般冷，里面冰天雪地，脚底下都冻出了坚固冰层，踩下去时，还能听见咔擦咔擦声响。
翠翠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冷不丁小景顿足，还差点一头撞他怀里。翠翠不解地抬头，小脸冻得通红发紫，唇瓣都干裂出了道道血沟。
“这里太冷了，你别往里走了。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这个，你拿着。”
小景将自己法器长鞭，放至了翠翠手中，低声道：“此物可保你平安无事，你就留在此地等我。若是冷得实在受不了，就先退出去。”
翠翠也不敢继续跟着了，这里实在太冷太冷了。赶紧点了点头，抱着长鞭，口中道：“好，那我就在这里等公子，公子一定要回来找我！”
小景点头答应了，继续往里深入，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脚下才终于停下了。
周围已经完全被冰雪覆盖，寒冷刺骨。
入眼便见一道黑影，跪在冰天雪地之中，脖颈，腰间，还有四肢都被漆黑沉重锁链死死束缚住。
一柄长剑，穿胸而过。
周围还贴满了密密麻麻符咒。
乃至于脚下都是繁复咒文，看样子应该是被人囚困在此。
小景凝眸望去，只见这黑影身影高大，穿着一身玄色轻甲，此刻披头散发，大半张脸都被漆黑面|具覆盖，看不清楚本来容貌。
也不知道被囚困在此地多久了。
小景目光，死死盯着黑影胸前那柄长剑，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异样情绪。
他狠狠抿了一下嘴唇，十指攥拳收拢至了衣袖中。
只觉得这里一切，陌生又熟悉。
好似很久很久之前，他曾经来过此地。
可被铁链束缚着，跪在冰天雪地里玄衣男子，究竟是谁？
为何……为何心头忽然涌起了莫名悸动。
小景不知道这种情绪意味着什么，蓦然听见嗡一声。
那穿透了玄衣男人身体里长剑，剧烈颤动起来。
好似受到了某种召唤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