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都没有动静,在家忐忑等候处置的祖珽倒渐渐放下心来,六镇勋臣团体们倒是纳罕不已,今上难不成改了性子了?能容祖珽如此放肆?
于是到了早朝这一日,朝上诸多人等是各怀心思,大多人都希望皇帝在早朝之上对此事做出一个表态,不要弄得大家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祖珽倒最后,到底是放是留,好歹给出一个章程不是?相对其他人的紧张感,祖珽倒是半点也不慌,气定神闲地站在文臣班子的最前列,四平八稳,好一个宰相风度!
只是不知道,你这份淡定能维持到什么时候?!不少人在暗地里冷笑,祖珽在从前便是改革的激进派,得罪的人数不胜数,早就已经是四面环敌了!
尤其是几日前早朝上,他的那番言论,这是要将整个大齐的官僚团体得罪到死的节奏!自己不知道惜命,就别怪人落进下石!
祖珽故作一副大无畏的轻蔑姿态,其实心里也在打鼓,按照他对皇帝的了解,他扣那么大一个黑锅在皇帝脑袋上,皇帝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报复是绝对会报复回来,只是不知道皇帝会以何等的手段、挑选怎么样一个时间段发难,随着时间的堆积,他心里的压力不减反增,实在是煎熬呀!
就像被摁在菜板上的鸡鸭,刀子已经悬在半空中了,鸡鸭知道自己终有一死,也同样明白早晚免不了挨上这一刀,早死晚死都得死,但是……特么倒是快点呀!
祖珽接连出言嘲讽过高湛、高纬两父子,自认也是一个胆大包天之人,但现在这份勇气几乎要在煎熬的等待之中消磨殆尽了!让一个已经被摁在菜板上的鸡鸭,眼睁睁看着头顶悬着的刀子,还得费心思琢磨它何时会砍下来,缺德不缺德?换成是你,你崩溃不崩溃!?
祖珽站在那里,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终于,随着内侍过后,皇帝跟往常一样准时到场,祖珽这才松了一口气!高纬上朝的时间和地方雷打不动,太极殿里,晋阳朝堂文武官员分班站立两侧,由于一些刺史和诸如契丹八部之类的部落的酋长也在场,本来就有点窄狭的大殿,今天更显得拥挤。
高纬登上御座,受群臣的朝拜,只见眼前人人相挨,几无腾挪之地。群臣面向捧着皇帝笏板,身体前躬,山呼海啸一般朝皇帝朝贺,其声宏大,颇为壮观。高纬微微一笑,说道:“众卿平身。今日朝会,与从前略有不同。咱们就不兴这套虚礼了,还是说正事要紧。”
果然要来了吗?倒祖派官员个个心中振奋,支持祖珽的那一派则已经将忧心挂在了脸上,虽然他们未必瞧得上祖珽的为人,但祖珽做为北齐汉化改革的中流砥柱,绝对不能那么轻易的就倒下,起码现在不能倒下!他们互相对视,心里想到,哪怕就是压上政治前途,也要将这个老瞎子给保下来!
祖珽捧着笏板,几滴汗从额角划过他的脸颊,滴落在地上。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和前途就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了!要是陛下决意要处置于他,就别提什么为官做宰了,能在众人攻击之下抱住性命就不错了,岂敢奢求其他?不过即便是冒此大险,祖珽也丝毫不后悔!
众人皆等陛下处断,皇帝说出来的话却使得大家惊掉下巴,“众爱卿,前几日,右相劝谏朕抚民以静的四字方略,朕想了几天,觉得甚有道理。接连大战,民力已然疲惫不堪,眼下是百废待举,须朕与众卿夜以继日,勤政为民。朕想好了,今日大家就议一议,如何制定施政方针。祖卿,你是文臣之首,又提出了四字方针,想必,对于如何施政,已经有了成熟的意见,便由你先来说。”
大殿之上所有人脑海中都是一阵天雷滚滚,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跟大家想的不太一样呢,说好的大家一起开开心心的落进下石呢?这陛下是不是有什么受虐倾向,以前我们兢兢业业的做事反而经常挨骂,这老瞎子把你一顿喷,你反而嘉奖起他了?
大家都开始怀疑人生,祖珽作了那么一个大死,陛下居然都愿意放过他?这不公平!反转实在是太大,殿上一片哗然之声,只有一些外地来的臣工和酋长们不明所以。郑宇也在苦笑,即便他们本身就是站在祖珽这一边的,也对祖珽嫉妒不已,这等信重……那可真是没得说。
祖珽先是一怔,然后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原本已经做好了自请流放的准备。
从前他为先帝出谋划策,只是喷了先帝几句,先帝高湛就把他投入地牢,熏吓了他的眼睛……相比起来,今上不嫌弃他德行不好,有不计较他怼过自己,还愿意相信自己,那是何等宽宏的胸襟,何等大度的气量?!
学成文武艺,售于帝王家。天下士子无不以此为终身抱负,祖珽宦海沉浮、历尽许多坎坷,当然知道要找到一个欣赏自己的君王有多么不容易。士为知己者死!
祖珽原本想跪地痛哭表忠心,但是想想,不太合适,于是只得激动道:“不瞒陛下,如何实现大治,臣心中已有了一些模糊的思路,这就说出来……
“主旨为八个字,即‘抚民以静,唯重教化’,不以苛猛刑律滥施于民。同时,进一步加大考核体制和监管力度,依此主旨制定细务并妥善行之。”
“同时,要遏制住我朝立国以来的奢靡享乐之风!臣建议陛下,以身作则,这第一件事儿,就是裁减宫人,先帝在时,奸佞当道,为谄事君上,多于民间搜刮女子,至于离宫别馆,即使非御幸之所,也多聚宫人。
“到得如今,还有这种歪风邪气,陛下亲政第一年,放了一千宫女出宫,然这几年下来,入宫的女子早已填补了这个数目,将她们放出宫外,一者可以减少宫中用度,二者让她们归其戚属,得配良人,生儿育女。”
“还有,将此前轻徭薄赋的政略落实,必须按制度办事。各级官吏,各地豪绅大族,敢违背新政者者重重责罚,不可让他们在政令之外滥征百姓民力财力,搜刮民脂民膏!严格按大齐律办事,不额外滥征,使民生息,如此,方是百姓之福音,天下之福音!”
祖珽这一通长篇大论,皇帝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看起来颇为嘉赏。这个时候,有人忍不住站出来说话,“右相此言甚佳,只是不知道右相自己能不能起到表率作用?据我所知,右相在老家购置了良田数百顷,在邺城也同样有大宅三处,我还听说,右相的大门前常常挤满了来送礼的人,右相统统都是来者不拒!”
此人端肃而立,说道:“右相说要大力惩戒官僚贪腐之风,自己却收受贿赂,右相崇尚节俭,却极好奢靡,家资亿万不说,办一场宴会同样花钱如流水,食羊羔只取羊肚、食牛肉只取其舌,端的是豪奢至极,我因妄言之罪下放到狱中之时,尚且常有耳闻……”
“那么我想请问,右相的做为,是不是和言语不太一致?是不是在邀功买名?是不是在欺瞒圣上?就算不是,那么让一个有贪腐之风的上官去遏制贪腐之风,真的可行吗?右相,真的可以为天下百官、各地臣僚起到表率作用吗?”
站出来的人正是在大牢里蹲了几个月的裴世矩,本以为他出来后多少会吸取教训,安分一点,谁想到他居然又搞出那么一个事情来!不过……这事情搞得好、搞得妙!正愁没有办法拿捏一下祖珽,转眼间一个借口就送上门来了!顿时便是一片附和之声,颇有一种不罢免祖珽誓不罢休下的意味。
果然,皇帝面色不善起来,盯着祖珽道:“亿万家资,朕就算把自己卖了都没有那么多钱。祖卿一人吃香喝辣,却来要求朕勤俭节约,正不知是什么道理?”
祖珽顿时显出惶恐之色,连忙道:“此系谣言,臣那里有那么多家产,这些都是谣传!还望陛下明鉴!”
“那你在邺城的三处大宅子须是骗不了人的吧?朕赏了你一座府邸,朕发下的俸禄虽然还算优厚,但还不足以在寸土寸金的邺城买下大宅子吧?其他两座府邸从那里来的,祖卿就不想和朕解释一下?”
祖珽知道狡辩下去讨不了好,只得颓丧懊悔道:“这些……这些是他们贿赂微臣的,臣有罪。”满朝哗然,正在倒祖派官员要乘势而起,联合起来整垮祖珽的时候,高纬冷哼了一声,听得祖珽身躯一颤,也吓住了那些个蠢蠢欲动的人。高纬知道过犹不及,该收手了,不管怎么样,先立下个基调再说。
“身为右相,如此不知道自爱,何能担当天下官吏的表率?”众人一听,有戏!纷纷支起耳朵仔细倾听,但听陛下道:“罚你将这些不明资产充公,再有下次,朕饶不了你!”许多人差点吐血倒地不起,这样就完了?你倒是接着往下追究啊!
但显然皇帝没有接着将事情扩大化的心思,语重心长道:“国之大莫过于法,朕所以对祖珽小惩大戒,无非为了两点:一者,我朝尚无此等律法,没有这种规矩,收受贿赂这种事情,还没有明文律法可以惩戒,那朕惩戒与否,也都在两可之间。今后,朕要将这条写进律法之中。
“二者,朕也是先借祖珽,给你们都起个警醒的作用,朕知道朝中有这种风气的还不在少数,望众卿审之慎之,将来若犯事,可别说朕没有跟大家说清楚。”
群臣纷纷称颂皇帝圣明,高纬又轻描淡写了几句,便将此事揭过,“任用廉吏,当访良吏,这是圣明之君必为之事,前几朝卖官鬻爵之事不在少数,其中贤能者有之,贪鄙者更有之,良莠不齐,须加抑简。这件事由吏部做主,不管是朝官还是外官,都要设法裁撤一部分,将那些能干的吏员放在关键位置上。
“另外,朕致力于使民生发展。朕居深宫之中,视听不能及远,各地是否太平,都是听地方官员的一面之词,纵使欺上瞒下的事情比以往少了许多,朕还是有所顾虑。所以,以后的考评不能走过场,吏部要多派人明察暗访,亲眼看看他们到底做得如何。
“还是那句话,能者上弱者下,朕可不养庸官闲人!”
众臣皆躬身领旨。皇帝自御座上立起,下了御阶,又向前跨了几步,目视群臣道:
“朕最烦的就是空话、屁话、套话,所以那些彰显明君风范的话,朕就不多说了,先前右相提出抚民以静之后,很多人以为朝廷自此要刀兵入库,马放南山。
“不对,抚民以静不意味着朕就要废弛武备。眼下北面有突厥,便是中原之地也划为了东西两朝,不早日将这江山一统,朕何能心安?武备一事,依旧是我朝的顶顶大事,习兵练武,那是一刻也不能停的。
“朕选择休养生息,只是因为百姓禁不起这么折腾,并不是打下了襄阳之后朕便就此满足了。只是因为休养完过后,朕攻灭伪周便更有把握!还望诸卿牢记。”
众臣几乎都没有犹豫,纷纷下拜,山呼海啸的声潮喧嚣鼎沸,“臣等遵旨!”散朝之后,虚惊一场的祖珽正要离去,却在太极殿门口被皇帝的内侍叫住了。
在中枢混了那么久,好歹也是天子近臣,祖珽跟路公公的关系嘛,没多有少啦,此时见到他亲自过来,那里不晓得皇帝要找他?于是心虚道:“不知道陛下找我,有何事呀?”路公公摇头道:“陛下不曾与我说过,右相跟过来便是,莫要让陛下久等了。”
祖珽还敢反抗不成?也只得跟在后面走,过了太极殿直穿宫墙,再一路到御花园,越走祖珽心里越忐忑,在这个地方,皇帝就算把他埋了也无人敢救他。好不容易到了一处有着流水、亭榭的地方,皇帝也刚刚好坐下,祖珽后脚便上去,还没等高纬有什么反应,祖珽便伏地惶恐道:
“陛下,臣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