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山间小径。
地面铺满了月光笼罩中的林木映照出来的嶙峋黑影,俄尔有夜风拂过,催动着它们如妖魔的利爪,探向前方山道上的两人。
噜~噜~
外边镶着铁片的车轮碾过满是杂草碎石的路面,铺满了稻草的木板车上,两鬓斑白的老人佝偻脊背,盘腿坐着,膝盖上摆着一个蓝灰色的长条状布裹。
左手掐着个在月光下显出黄铜光泽的水烟壶,不时的抽上一口提神,右手掂着本因为被多次翻阅而显得有些陈旧的书籍,目光扫过纸页,眉毛轻挑,忽地开口问道,
“盛隆二十一年,发生了什么事啊?”
许是大晚上没得到休息的缘故,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说话间还有残留的烟气从口鼻中漫出。
“偃宗圣师鲁冶子发明焕汽机,同年,其大弟子于天外天捕杀腾云鲲,取其内脏,脂肪,炼就这世间品质最高的鲲油,据说只一滴便能够让巨擘级的工厂昼夜无休的运作一个月!”
回话的是老人身前拉着木板车的青年,声音清朗,在这深夜的林间传出去老远。
他肩上挂着牵引绳,双臂各把着板车一边,卷起的袖口底下,小臂肌肉虬结,一步一脚印,即便是在这山道,木板车依旧走的极为稳当。
“嗯,那么盛隆三十五年呢,又发生了什么?”
“时任钦天监主官,陈甫堂,这老小子半夜不睡觉,夜观星象,见数百道星虹横贯天际,经查证,实为域外秘境碎片坠入人间,世称秘境碎片均来自于天庭,妖魔界,地狱道,内藏有仙神秘宝,得之可搬山,覆海,与这日月同寿”
说到这,青年声音一顿,想了想才接着说道,
“老爷子,我觉得这不靠谱,一看就知道是乱编,瞎编,按说真要有仙神秘宝,皇帝老儿不早就成仙了,今年可是乾翎六十一年,皇帝的位置都换六人了,也没听说出来个长生不老的啊。”
“好好背你的书!”
“老爷子,你这样让我很为难啊,你说干咱们这行的,读书有个蛋用,吃力不讨好。”
“你懂个屁,现在这世道,连书都读不好,还想当过段时间去城里,你要是考不上童生,进不了书院,别他娘的回来见我,老子丢不起这个人。”
放下书,抽出屁股底下的两根麦秆就给青年的后颈来了两下,痛倒是不痛,只是格外瘙痒。
‘救命~有人在吗?’‘谁来救救我~’
忽然间,不远处的林间有呼救的声音传来,拉车的青年停下脚步,回头看板车上的老人。
“愣着干嘛,还不去救人?”
“得嘞~”
青年加快步子,拉着板车快走几步,很快就在前方山道旁看见了一个倒在路边的白色身影。
摘下牵引绳,青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过去,到了近处才发现是个衣衫不整,香肩半露的女孩倒伏在路边,颤声哭泣着。
“姑娘,你没事吧?”
青年摸赶忙快跑了两步,蹲下身询问。
月光映照在他右侧脸颊,棱角分明,眉眼清俊,脸上满是关心与紧张,尝试着将人扶起来,结果刚拉起女孩的手臂,她便直接扑进了青年的怀里。
一股异香扑面而来。
“我,我在回娘家的路上碰见了盗匪,他们不仅劫财,还劫色,不知公子能否载我一程?”
温香软玉在怀,再加上这羞赧的言语,青年浑身一震,当即满口答应下来,转身示意女孩趴到自己背上,又开口问道,
“我姓陆,单名一个靖,你家住在哪儿?”
“奴家叫胡香,家就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边,前两天刚搬过来的。”
女孩揽着陆靖的脖子,看着他衣衫下若隐若现的结实身材,脸上泛起病态般的红晕。
“原来是这样,我说之前怎么没见过,你看上去也不像认识我板车上的是我爷爷,你就坐在他身后,我帮你回家。”
此时板车上的老人像是已经睡过去了,垂着头,不发一言,陆靖把人放到板车上,转身抓起搭在把手上的牵引绳。
刚准备上路,双腿却是突然软了下去,旋即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没了声息。
与此同时,前一秒还跪坐在板车上我见犹怜的姑娘倏然挺身,双臂呈怪异的姿态斜插至老人身前。
清丽的面容化作一道气雾扭曲消散,身形随之萎缩,一张覆着棕红色毛发的狐狸脸从中凸显,狭长的嘴巴缓缓张开,满口的尖牙泛着森冷寒光,向着老人的脖颈猛啃下去。
咔哒~
清脆的响动。
狐妖动作停滞,满是凶光的双眼往下,看见的却是塞入自己口中的两根粗黑枪管。
再往前,看到的是搭在双管猎枪柄上骨节分明的粗粝手掌。
“小姑娘,时代早就变了啊,你这样的妖怪,注定混不开的!”
斜睨着她,眼中透着精光的老人口中缓吐出一口浓烟,烟气漫过他满是讥讽的脸庞,
“我这老身板可受不起这种刺激,你要是想玩,我让我徒弟陪你玩,保管爽死你。”
话音落下,老人突然收枪,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狐妖还是下意识的前扑。
然而一条粗绳却是先一步在她头前滑落,等到脖颈处又陡然勒紧,狐妖只觉得一股沛然巨力袭来,整个人都被向后提起,连带那张狰狞兽脸跟着后仰。
月光中,她再次看见了陆靖的脸。
她现在才发现眼前这人左眼眶下有个月牙状的疤痕,使得这张文质彬彬的脸庞平添了几分粗砺。
她想不明白。
之前那单纯善良的少年郎去哪儿了?
陆靖的脸上不见丝毫多余的情绪,双手攥着绳索不断的加力,任凭狐妖在怀中疯狂挣扎。
没等多久,狐妖颈部便传出骨节断裂的脆响,舌头往出一吐,四肢一挺,那条摇摆着的尾巴彻底耷拉下去,再也没了动静。
“不错,手脚利索,气力也足够,这几年没白练,先取狐囊,毛皮回来再扒,现在引子有了,今晚的主菜可还在等着咱们呢。”
老人抬手一拍板车边沿,如燕子般轻巧而落,从稻草堆里抽出一柄磨得锃亮的剔骨尖刀,抛向陆靖,紧接着弯腰从板车底下取出一副保养极好的弓箭,没去拿板车上的猎枪,沉声说道,
“我去打只獐子回来充当食饵,你这边动作要快,切记别弄坏狐囊,枪放这儿,非必要别用。”
“您老放心,早就练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陆靖先是从腰间取出一副轻薄的皮革手套,手持剔骨尖刀,轻车熟路的剖开狐狸的肚皮,手头动作不慢,口中亦是念念有词,
“异香狐,食心狐类分支之一,擅长以香气迷惑来往行人,伺机而动,因一身本事皆在惑人幻术,力量只是一般,只需取花木甲虫三只碾磨成粉,再加入半勺青星草汁拌匀后提前服下即可破幻完整皮毛可值三枚银元,能散发异香的狐囊更是五枚银元起价的珍品。”
陆靖喜欢通过这种方式来加深自己的记忆。
将脑海中的资料念诵完毕,手头的动作也终于结束,将沾满了血腥气的手套随手抛弃,陆靖右手捏着红枣大小的黄绿色胆囊,动作小心的放入腰间悬挂的一个竹筒内。
重新回到狐尸边上,上下打量一眼,陆靖没急着埋尸体,而是抬手遥对着狐狸的头颅。
须臾间,一道灰褐色的气雾从中飘散而出,在半空中打了个转,显出一只挣扎中的狐狸模样。
“忙活了这么久,总算是成了。”
右手成爪,陆靖看着没入掌心的气雾,这才满意的长出一口气,低声嘟哝着,
“惑心术,也不知道效果如何,只可惜每天只能用三次哪有这样的金手指,差评!”
挖了个土堆暂时掩埋狐狸尸体,在周边撒了些药草做好标记,陆靖这才就近找了块石头落座。
抿了口提前准备好的酒水提神,抬头望向头顶的星河和皎洁月轮,脸上蓦然浮现出一抹惆怅。
来这个世界已经有十七年,上辈子的许多记忆都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前世996的自己,恐怕怎么都想不到重活一世后居然能面不改色的勒死一头半妖。
没错,陆靖的灵魂其实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只不过现在也差不了多少。
陆靖并不讨厌现在的生活,事实上还相当喜欢这个在各方面都有些奇奇怪怪的世界,他如今对前世的执念只剩下一个:希望浏览器历史记录不会有人打开
刚才那位老人既是陆靖的师傅,也是抚养他长大的家人。
陆择,陆老爷子。
祖上三代都是猎妖师,传到他这儿是第四代。
一身的本事,专门跟妖怪过不去。
因为从事的工作过于危险,再加上漂泊不定,一直没娶亲,只有陆靖这算半个儿子的徒弟。
爷俩儿最近接了个大活,这头异香狐不过是个前置条件而已,以往就捉过几头,因此陆靖处理起来丝毫不觉得手生。
刷拉拉~
一阵草叶甩动声响,惊醒发呆中的陆靖,下意识的攥紧身旁尖刀。
“是我!”
林间闪出一道身影,年过七十的陆老爷子单手提溜着一只眼睛中箭,头颅被贯穿的獐子跃出灌木丛,平稳落地,将獐子掼在地上,脸不红气不喘。
陆老爷子看了眼路旁的土堆,仰头嗅闻气味,向着陆靖招了招手,后者当即会意,将装有狐囊的竹筒递过去,老爷子接手开盖一闻,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背妖时脚步不乱,杀妖时绳索不塌,心够狠;狐囊品质上乘,气味不泄,手够稳,知道埋妖尸,撒刮腥草掩盖气味,人够静小兔崽子,有几分我当年的风范了!”
“那还不是您教的好嘛。”
陆靖此时已经走到獐子边上,挥刀在其身躯各处切开豁口,嘴里恭维着。
“哼,就这一点不像我,满嘴的废话!”
嘬了口水烟壶,陆老爷子往板车边一靠,看着陆靖忙活的背影,张嘴吐出两个连环烟圈。
着实舒坦。
异香狐的狐囊本身具有极强的幻惑性,即便是在本体死后依旧会保留一定的效果,常被用于制作熏香与制衣时的涂抹物,受到各大商号热捧。
然而这只是其最为简单的用法而已。
“以狐囊做为药引,浸泡至斑白蛇毒,梅花蝎毒以及心血草糅合而成的药液中,立刻就会将其变成带有异香的毒剂,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对服用它的生物造成严重的大脑损伤,同时伴随强烈的幻觉,四肢逐渐失调”
低声复述着自己在陆家笔记上的内容,陆靖在竹筒边沿插上一根麦管,将里边的毒剂尽数注入獐子身上被划出的数道豁口之中。
这便是有传承的猎妖师厉害之处了。
像是这种毒剂,是陆老爷子的父亲专为一些棘手的妖怪开发出来的,剂量配比,制作时的一些手法等等都有讲究,属于独门秘传。
换做野路子出身的猎妖师,想要掌握这种毒方,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功夫。
“我十八岁那年,父亲将我带到一处满是妖兽的山谷,给了我一把短刀,他告诉我,一个月后的同一时间来谷口接我,只等半个时辰,若是不见人,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陆老爷子抽了口水烟,半眯双眼,看着背对着自己,蹲在地上忙活的青年,忽地沉声说道,
“阿靖,再过半月就是你十八岁的生日,这几日你应该也察觉到了,今晚就是我对你最后的考验,你要是做不到,那就得乖乖在府城待着学文,找机会做官,也别做大,七八品足够,趁着世道还没乱,混个清闲日子,不失为一个好出路。”
毒剂涂抹完毕,将竹筒拴在腰间,陆靖直起身,先去板车旁拿起弓箭,转身伸腿插至獐子的身下,将它掂起扛在肩上。
“老爷子,你知道我的性格,待会儿只会有两种可能!”
侧过身看了陆老爷子一眼,也不把话说完,更不等陆老爷子应声,扭头就往丛林深处走去。
只是刚走出没几步,身后便传来风声,头也不回的伸手一抓,拿到身前才发现是一柄成年人手臂长短,宽一指的无锷直刀。
刀身裹着皮鞘,黄铜刀柄上则是镌刻着一头下山猛虎,拇指轻推,刀刃出鞘的瞬间,林间月光似添了几分森冷寒芒。
“刀名下山虎,取猛虎下山,诸邪辟易之意。”
陆老爷子重新回到板车上,自顾自躺下休憩,只背过身高声喝道,
“阿靖,将那山魈的头颅提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