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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好了,贺离恨彻底不理她了。
梅问情仔细回忆,她可连这月郎的手都没拉过,所以胡掌柜转头看她的时候,梅问情立即道:“清白的,真是清白的,我有人证。”
人证冷哼一声,扭头望着窗外。
胡掌柜这下是骂也骂不出口了,她也闹心,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占理,结果却让月郎说得难以还口。
争吵停歇,几人又都安静下来。胡掌柜坐在那儿长吁短叹,既心疼自己损失的精华,又不知道怎么怪罪月郎,总不能真把人一刀抹脖子杀了吧?
还是贺离恨开口:“鬼物从你脊背中钻出来,是不是伤着你了?”
月郎小声道:“我也不知道。”
贺离恨道:“你转过身,我给你看看。”
梅问情见多识广,胆子也大,火烧眉毛了还敢往上浇油:“你放心吧,我肯定不看,我是正人淑……”女。
没说完,她被胡掌柜连拉带拽地请出了房门。房门啪地一关。
梅问情跟一身鲜红、神情却无精打采的狐仙儿面面相觑,两人站在房门外,掌柜点起来烟斗闷闷地吸了一口,吐出来一节烟圈儿。
梅问情看着她道:“为情所伤?”
“有什么情,”她嘴上这么说,“一个男宠而已,又不是我的私奴。”
梅问情收回看穿一切的视线,望着楼下三三两两谈笑如故的人群,仿佛昨天的事端根本没有发生过。她摩挲着手腕上的金纹,目光平静。
胡掌柜瞧了她一会儿:“你也奇怪,梅先生,你一个教书人,大多应该端着才是。就像现在这样,看着倒文雅淑女了。”
“太累。”梅问情道,“端不住。”
“贺小郎君虽然脾气大了点,但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梅先生很有福气。”
“遇上我是他没福气,”梅问情毫不介意地道,“你说他俩在里面会不会说我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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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关闭后,月郎背过身,解开衣衫。
浅色衣衫落下,他露出脊背,肌肤光滑细腻,几乎无瑕,但脊背正中却有一道黑色的线,竖着划下来,大概有三四公分长。
贺离恨伸手摸上去,黑线既不凸起,也没有任何气息,好像只是一个标记般。
“有一条黑色印记,”他问,“按上去可痛?”
月郎摇了摇头:“不痛。”
“看来没伤到你的骨头,是当时那情景太狰狞,让我以为蛛母将你的骨头掏出来了。”贺离恨道,“虽然不知道这印记是做什么的,但暂且先不管,你好好调养一下,身体很快就会恢复如初的。”
月郎沉默片刻,语调黯然:“治好又能怎样,我是什么样的人,郎君不是也知道了吗?”
贺离恨动作微顿,将他的衣衫披回肩头:“世事常有坎坷,但还是要珍重自己。”
“贺郎君站在干岸上,自然能对溺水的人说这些话。”他道,“珍重自己,听起来简单,可是做起来,却不容易。”
“我也不见得是站在岸边的人。”贺离恨慢慢地道,“我小时候……我爹不受主母待见,被她的宠奴害死了。但她还养着我,派人教我习文练武,我以为主母对我还有几分母子之情,可结果她骗我,把我献给了别人。”
月郎意外地转过头,盯着他看:“后来呢?”
“后来,”贺离恨轻描淡写,“我杀了她。”
月郎怔忪地望着他,对他来说,弑母这种事简直难以想象,几乎是在挑战整个社会的权威,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大逆不道得很,而且贺离恨在做出这种事后,居然还能活生生、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这本就是一桩奇事。
他想了一会儿,忽然道:“那你妻主、那个梅先生,她可知道此事?”
贺离恨顿了顿:“我跟她不是……算了,她不知道。”
“那你千万别让她知道。”月郎道,“但凡是长得美貌、温柔多情的姑娘,就算再不世俗,也肯定会忌惮。一旦她忌惮你,情就淡了。”
贺离恨不爱听这话,皱眉道:“不会的。”
“你没有经验,你越是吊着她,她才会一直惦记着你,若是对她掏心掏肺了,她反而将你看得很轻。”月郎嘱咐劝告了一阵子,收拾好衣衫系了带子,发觉自己话说得太多了,又道了句歉。
贺离恨递给他喝药,他不太肯,只说:“我听候掌柜娘子的处置,若是她要我死才解恨,我就当是随妻主而去了。”
贺离恨不善言辞,更不知道怎么劝他,便起身去开门。他一打开门,贴在门上听墙角的胡掌柜立刻尴尬地直起腰,假装扇风似的走开,口中嘟囔着:“我可是帮梅先生听听你们有没有说她坏话的……”
反而是梅问情闲来无事,坐到楼下跟别人赌了两把。贺离恨过去,她便将赢来的金银玩物一股脑地扔给他,众位输了钱的娘子怒气冲冲地看过来,眼睛都要冒红光了。
这要不是在胡掌柜的店里,她们几乎都有动手的意思。
而梅问情仿佛还浑然不觉,她当着众人的面,把钱全数给了他,还一把搂住贺郎的腰,掌心顺着他的脊背一路摸上来,顺毛似的捋了捋:“有什么可生气的,我都是逗你玩呢,你是我唯一一个好弟弟,我赢的钱全给你赔罪。”
她声调温柔,就算是戏弄挑逗,也太过暧昧了些。贺离恨遭不住她的糖衣炮弹、调情把戏,他冷着的脸一下子就绷不住了,耳根红得快要滴血:“你给我正经一点。”
梅问情往他唇上啄了一下,见到对方惊诧慌乱的视线,忍不住笑出声,低语道:“你可太难伺候了,我这不是为了哄你才下场的么?把这些金子融了,给你打个莲花金冠,差不多能够。”
贺离恨再三克制,差一点就被蛊惑诱导,踩进她的陷阱里了。他呼出一口气,抬眼望向梅问情身后虎视眈眈的众位娘子。
这群江湖行路人可不太讲究,从没有愿赌服输这一说,就在她们拎起家伙面露不善之时,贺离恨抽出一只手,将蛇刀拍在桌子上,发出不大不小“砰”地一声。
众人的脸色一僵,虽然已被幻术洗去了记忆,但对于贺离恨的畏惧却还残留在意识里,她们慢吞吞地坐了回去,勉强摆出笑脸,心中则或多或少都想着——可恶,这个吃软饭的女人!
在此之后,不断有人来客栈邀请梅问情上赌桌,她总是微笑着答应,在短短三日之内,威名传遍晋阳所通的其他五道。贺郎每次只是立在桌旁观看,他虽不喜欢赌,但看到梅问情觉得有趣,心中莫名也高兴起来。
三日后,接替胡掌柜看店的人马到了,狐仙儿便跟两人结为同路,一起前往许州城。梅问情跟胡掌柜商量了三日,将她的请求答应下来。
梅问情吹起纸人,让纸人姑娘刚牵上马,栓上马车,回头就看见胡掌柜往她的车里扶进去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轻咳一声,意味深长地问:“谁啊?”
胡掌柜面露犹豫,小声道:“月郎。”
“哎呀,我怎么记得某人说,不过就是个男宠,没什么情意……”
“我的亲娘,小声点。”狐仙儿连忙道,“我这德行你也不是不知道,没了男人我想得慌。这不是……老熟人了嘛,卖给谁不是卖,卖我一人怎么了?他还欠我的呢,我睡他几次就当还债了,这有什么……”
梅问情含笑点头。
胡掌柜挂不住面子,抬眼望着天空,安慰自己似的重复道:“哪个女人不好色,常事,都是常事。”
胡掌柜声势浩大,家底殷实,两辆富贵马车还不够,又雇了一路江湖人护送,路上的劫匪响马看见这队伍,都不敢动手,而过路的小妖闻见狐仙儿的味道,也会退避三舍让出道来,所以这一路走下去,倒比他们两人安全清净,无波无澜。
只是有一样不好。
天刚刚擦黑,估摸明日就能见到许州城的城门。
梅问情照例给贺郎把脉,对方的大部分经脉仍是损坏的,但由鬼气转化的灵力已经能够自如地在小片区域游走,这样他用刀动武、或者是用些小术法都不碍事,在人间足够当个忽悠人的世外高人。
她刚刚收回手,旁边不远不近的马车里陡然传来渐高的声响,是胡掌柜跟月郎那边。
月郎看起来柔弱,动静还不小。这胡掌柜也是,真是一个没人管教的野狐狸,日头刚刚沉下去,就把小郎君抱进被窝里了,也不分场合。
梅问情漫不经心地想着,她的手指还放在贺郎的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绕圈:“就这个次数,到时候正事没办,这头狐狸可别弄出孩子来。”
贺离恨看了她一眼,道:“凭月郎自己怎么会有事,除非是胡掌柜想要子嗣。”
要是交合时女方对男方没有半点情意,或是完全不想繁衍后嗣,在做这事的过程中就不会产生卵子跟男方结合,自然无法受孕,这也是月郎至今没有孩子的原因。
哪怕嘴硬,真情实意有时候也是抵挡不住、掩饰不了的,而再多花言巧语,要是女人连个孩子都不给你,总会让儿郎心中郁结、惴惴不安。
“子嗣?小孩儿是全天下最麻烦的东西。”梅问情懒懒地道,她转了转手腕,揽过他的腰,靠在马车内壁上,“既不乖巧,也不听话,更不可爱,我只要贺郎你这个宝贝就行了。”
贺离恨抬眸注视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半晌才道:“知道了。”
梅问情握住他的手,捏捏指尖,语气带笑:“我这么哄着你,也不知道说两句好话,你知道什么了?说给我听听。”
淅淅沥沥的水声在室内响起,一双修长纤瘦的手洗净布巾,浸泡了温水的柔软织物擦掉了男人脸上的血污。
梅问情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扫了一眼对方露出来的脸庞,然后神情不变地继续擦拭掉血迹,污痕拭去,露出鲜红的伤口和白皙肌肤。
半个时辰之前,她捡到了这个男人。
在自家书院荒芜的后园子里,那里连着几重小山,大概率是从上面跌下来的。梅问情见到他时,这个长相俊美锋利、颇有攻击性的年轻男子蜷缩在杂草石后,如濒死的兽。
血迹晕染开来,将青翠的绿植染成红得近似于黑的颜色。周围的草木一片破败,仿佛他的到来,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
伤得还真重。她漫不经心地想,如果再晚一阵子……她可没有收尸的兴趣。
她擦掉了对方身上凝涸的污血,解开那些破烂衣衫丢在一旁,眼里只看着交错的旧疤新痕、不断渗出血珠的崭新伤口。
这男人的体温滚烫,敷上药膏也没退烧。
梅问情大致处理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她这儿没有男子的衣衫,只得取了一件自己没穿过的外披放在一侧,又拉起被子盖到对方的肩。
她手没收回,腕骨忽地被抓住,虚握了一把。男人的声音虚弱沙哑,混乱地低喃:“不……不要……”
不要?
她由对方抓着手,低头道:“你说得像是我要对你做什么一样。”
她回复,沙哑的男声却接不上对话,只是混乱地呼吸,伤重的发热让他烫得离谱,额角渗出一层冷汗。他抓着她的手腕,掌心的热度跟梅问情微凉的体温交叠在一起。
男人死死地握着她、抓着她,又抗拒,又难以松开。
“不要……不……爹……爹亲……不要死……”
“救救他……求你、求你救救他……呜……”
他陷入了幻觉、或是梦魇。
这可怖的、纠缠着他的幻觉越来越严峻沉重。梅问情听到这呓语越来越强烈痛苦,而后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疾咳。她眼疾手快地扣住了男人的下巴,手指抵入唇中,以防他无意识地咬伤自己。
她的指腹按着齿列,明明看起来文弱优雅,但动起手来却像铁钳似的无法逃脱。他的痛苦像是被劈为两段,在这瞬间崩断——坠入虚无。
那些挥之不去的梦境刹那结束。贺离恨像是被人从深井里打捞上来,满身狼狈。他猛地睁开眼,恢复意识后才得到了操控身体的权利,疼痛伴随着疾咳再度卷土重来。
梅问情适时收回了手。
她慢条斯理地洗净手指,满是悠闲地重新擦干,然后坐在桌边倒茶,看着这个陌生男人在床榻上蜷缩收紧,从肺腑里呕上血,吐在了榻边的水盆里。
暗红的血迹从水中散开。
梅问情抬手倒了杯茶。
茶水滑落时,贺离恨趴在床边剧烈地喘息,他的手指扣紧榻侧的木头,墨发披散,纤长的眼睫湿漉漉的,浑身都在抖。
他抬手按住了额头。经脉断裂不堪,几乎化为齑粉,他现今没有一丝自保的能力。
“你这伤……”清澈低柔的女声在他的喘息间隙里响起,“真是要命。”
贺离恨艰难地抬起头。
他见到一个身着霜色道服的女子。
这衣衫色泽清浅,三指宽的腰带勾勒出身形,她瘦削、高挑,腰带上缠着亮银的装饰,如白梅般缀在一侧。青丝之上没有戴冠,而是用一根玉簪子斜簪入发。
他想看清对方的长相,但在极度的疼痛之下,只能匆促地扫过,只对上了一双镇定寂静的眼眸。贺离恨满是戒备,可他戒备无用,他的脖颈咽喉几乎被切开了一半,没有致死,但却未愈,连抬头都艰难过分。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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