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宇钲闻言一乐,飞快地扫了阿海一眼,见他浓眉大眼,明明长得像条大汉,却总是挂着一副小媳妇的模样儿,便笑道:“那就化两下!”说着,他然后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瓶瓶,挤出点枙子花汁,滴在阿海手上,让他自己往眉脸上涂抹几下,末了又取出一个膏药样的大头贴儿,让他贴上。
阿海按指导将大头帖蒙在脸上,用手抹好,然后揭去多余的纸张,他脸上赫然出现一条狰狞的刀疤。只是,这刀疤的地方有些不对,竟然越过鼻梁,横贯了大半个脸颊。加上此时他粗浓的眉毛已根根炸起——他原先那浓眉大眼的堂堂面貌,已陡然间变得无比凶恶。
阿海收拾完毕,点头哈腰地道:“怎么样,还认得出来么,谢老板?”
他这一点头哈腰,模样谦卑,非但没有削弱他的吓人模样,反而令他的面貌显得分外诡异。饶是光天化日之下,谢宇钲也差点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强忍着心里的不适,笑道:“不错!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可惜没有镜子,不然你自己都给吓一跳。”
“镜子?”阿海见他的反应,料想自己相貌定然跟往日不一样,心头一下子安定了许多。
他眉头皱了一皱,马上就笑逐颜开,“前面街上有镜子,我们……去照照。”说完,他乐呵呵地抄起车把儿,拖着车子,欢快地奔跑起来。
匆匆转过两街一巷,到了扬子江路,路过一处西餐厅时,阿海在玻璃幕墙瞥见了自己的新面目,也不禁吓了一跳:这这哪里还是平常的自己,这这简直就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凶徒嘛。
扬子江路上颇为繁华,阿海见路人见了自己纷纷侧目,知道他们是为自己的面貌所慑,想明白这一点后,他心里头的忐忑渐去,代之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爽。
这时,恰好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全然不看路,鼻孔朝天地迎面逆行走来,阿海因为想着心事,直到奔到面前,两人差点儿都要撞上了,才霍地清醒过来。
西装男子大惊闪避,差点儿撞到电线杆上,眼睛一斜睨,发现是个黄包车夫,张口便骂:“恁你娘的,你个死赤佬!走路不带眼珠子……”越说越气,挥起手中的皮包,作了个要打人的架式。
阿海也大吃一惊,连忙停下,他本想立即放下车子,站过去赔礼道歉。但考虑到自己此行前来,是要来找江北佬晦气的。加上现在身后车上还坐着一个贵气逼人的谢老板,要是自己表现得太过窝囊,回头给传回大马路那边去,定又要招人耻笑。一时之间,左右为难的他,就那样拖着黄包车儿,愣在当场,呆若木鸡。
谁知,他刚一停步,那个张牙舞爪扑来,作势要打人的西装男子却忽然哑了声,满眼戒惧地顿住脚步。
阿海正自奇怪,却听身后车上的谢老板发话了:“怎么,这位先生,想要……练练?”
阿海闻言,心里一暖,登时觉得有了倚靠,又见这时旁边纷纷停下几个路人,其中还有一两个报童,正瞪着期待的目光,全神贯注地关注着自己。阿海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啦,竟然将胸膛一挺,紧抿着嘴唇,一动不动,一副任你风吹雨打,我自闲庭信步的架式。
西装男子面对人高马大相貌凶恶的阿海,已经不敢动弹。此时见黄包车上坐着一人,脸色蜡黄,神情凶恶,目光玩味。他哪里还敢过来,本想放两句狠话,找回点场子,但是嘴巴嗫嚅几下,刻毒的骂人话语竟硬生生憋住。
围观的路人见状,知道一场好戏看不成了,便索然无味地准备散开。那两个报童更是捉狭地揶揄起来:“咦,胆小鬼,没劲~!”
阿海一时之间,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全身三亿六千万个毛孔陡然舒泰之极。此时,就听身后车上的谢老板声音又起:“阿海,我们走罢。”
阿海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答应,拉起车子便跑。
两个报童远远追来,边追边喊:
“号外,号外,日本浪人在虹桥殴打华人,已致我多人重伤!“
眼见扬子江饭店在望,饭店门前聚拢了七八辆黄包车儿,见阿海拉着车子奔到,这些黄包车夫们都警觉地抬头看来。
陡然间,阿海的一颗心又像十五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
前一阵子,阿海从中山码头拉那个洋人,送来这扬子江饭店,实际上是在这帮江北佬手里吃了大亏的。
当时,由于那洋人交待阿海就地等待,他进饭店办完事情,还要坐车回去。
阿海便将车拖到边边上,谁想,刚一停下,那帮江北佬立即就围了过来,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通拳打脚踢,将他衣兜儿翻了个底儿朝天,将他身上仅有的几块钱,也一股脑地抢了去。并警告说,今后要是再敢在这里揽客,就断他一条腿儿。
回去以后,阿海半夜咯血,吃了十来天的药,才稍稍见好。
现在,自己又再次来了。
身后车上的谢老板看上去胆气十足,人也挺仗义。但他也只有一个人哪,对方可是足足有七八个人,而且,这还是他们的地盘,随便一吆喝,就能呼啦啦围来一大群,这谢老板……能打得过么?
阿海硬着头皮,拉着车儿,转眼间到了饭店门口,他放下车子,就见那伙江北佬中有一道凌厉的目光射来,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瞥去,只见是一个穿灰色衣裳的男子,满脸儿凶相——这正是昨儿拉那白衣男子到恒通银行取款的家伙。
阿海心头怦怦大跳,转身恭敬地请谢宇钲下车。
“阿海,”谢宇钲见阿海神色有异,边下车边轻声问道,“那人在场是罢?”
“在!在呐!那那……穿灰衣裳的……便便是!”阿海低着头,恭敬地道。
他的声音细如蚊蚋。
谢宇钲轻描淡写地举目四顾:“哦,好,你先回去罢。”
“啊?”阿海闻言又惊又喜,趋前一步,压低声音道,“谢谢老板,我可以走了?不不用等你了?”
“不用!你先回去吧。告诉四哥他们,我很快就回来!”谢宇钲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不远处的那些车夫们,转身迈步,往饭店大门走去。
阿海左右一瞥,拉起黄包车,慌里慌张地转身就跑。
“哈哈……”那些江北佬们,这次没有认出阿海来。他们见他面相凶恶,块头又这么大,正考虑着他要是留下揽客的话,要不要过来驱赶呢。此时,见他如此狼狈地跑了,分明是怕了自己这帮人。一时间,他们全都得意之极,哈哈大笑起来。
谢宇钲径直走进扬子江饭店。
饭店里边,装饰豪华,环境却很安静,
大约因为时间还早,偌大的饭店内没几个客人。
谢宇钲在临街窗边一张桌前坐下,透过玻璃窗,观察着外面那群江北佬。
不一会儿,侍者过来询问,谢宇钲点了一杯水。
侍者分明一愣,但见谢宇钲穿着入时,神情傲然,也就没多说什么,转身去了。
但与侍者短短的几句交谈,却引起了不远处一位白衣男子的注意。
这白衣男子二十七八年纪,长相俊美,眼神却像鹰一般凌厉。谢宇钲忽然想起,昨天来恒通银行取款的,也是一位年轻的白衣男子,于是不免多看了他两眼。
只见他面前桌面上有两杯咖啡,他面前的咖啡饮了大半,对面杯里的咖啡却纹丝未动,咖啡旁的桌面上,还放着一包细长的女士香烟。
很显然,他对面的是一位女伴,此时,极大可能是上洗手间去了。
谢宇钲收回目光,取过座位旁边架上的报纸,准备,却发现拿的是一份一个月前的《泰晤士报》,满版的英文,对他无异于天书,拿到手里时,偏偏还拿反了。
但他毫不介意,将报纸掉过头,装模作样地起来。
在开头一个段落,他就被一个单词卡住了。
他确定这个单词绝对学过背过,但一下子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正绞尽脑汁地回想着,过道上飘过一阵静幽的香水味儿,冷眼一瞥,却见一个衣饰简洁的漂亮女子,正拎着一只小巧精美的坤包,款款从过道上行过。
只见她径直走向白衣男子那桌,双手交叠,微微一躬身:“让你久候了,裴君!”
“啊,樱子小姐不必客气!”白衣男子立即起身,伸手导引,“我们还是坐下谈吧!樱子小姐。”
男的俊美,女的俏丽,一下子吸引了厅内众人的目光。
两人相让着坐下,小声交谈起来。
谢宇钲耳力出众,虽然隔着几张桌子,但能时不时捕捉一点儿零星信息。他们双方谈的,似乎是要在新近合办一个什么公司,双方主要就各自的权利和义务,作了一些细节上的厘定。
不多时,两人似乎谈妥了,女子拿起香烟和坤包,起身告辞,白衣男子起身相送。
那女子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汽车,白衣男子恭立目送。
待汽车远去,白衣男子招了招手,那些黄包车夫们迅即围了过来,他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那模样,好像上级在对下级训话。
黄包车夫们俱神色恭敬唯唯诺诺。末了,白衣男子还特别地跟那个灰衣裳的车夫交待了几句话,然后挥手让他们散了,自己登上店前停着的一驾豪华四轮马车,亲自驾着,辚辚有声地扬长而去。
谢宇钲本能地感到,这个白衣男子,很可能就是昨儿取走自己钱款的人。
此时隔着玻璃见他驾马车离去,他本有心追踪,却苦于没有赶得上的交通工具,而饭店前的这些黄包车,明显又是跟这白衣男子一路,于是只好打消这个念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在门口那个灰衣裳的黄包车夫身上来。
他决定想法子将这个车夫掳走。
饭店里不时有客人来到,也不时有客人离开。
不少客人坐黄包车来往。
谢宇钲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外面这伙黄包车夫们,跟其他地方大不相同。
他们似乎遵守着某种秩序:客人出现时,只有一辆黄包车上前,接了客人离去。其他的黄包车只在原地等待,只有等下一个客人出现在门口叫车时,才会有另一辆车过来……并没有像其他地方那样,见到有客人出现,就一窝蜂地拥上来抢生意。
谢宇钲见那个灰衣裳的车夫排位在第三位,于是就静静等着,不多时,饭店里又一位客人坐上黄包车离开,外面的黄包车排位正轮到那位目标车夫。
谢宇钲掏出一张法币,放在桌上,然后立即起身离开。
只是,当他来到过道上时,却发现一位戴鸭舌帽的西装丽人,正迈着优雅的步子,步出饭店大门。
谢宇钲生怕她将那辆黄包车截走,连忙快走几步抢上,但当他来到门口时,终还是慢了半步,那位西装丽人已站在门口,扬起了纤手,招了一招。
果然,那个排在首位的灰衣裳车夫见了,立即就拉着黄包车过来了。
这个车夫的块头比阿海小上一号,但也孔武有力,非常壮实,脚步轻快。
不一会儿,他拉着车就来到门口停下,恭敬地询问西装丽人要去哪里。
眼见西装丽人就要上车,谢宇钲一个箭步抢上,一把拽开她,自己腾身一跳,一屁股稳稳坐到了车上:“走,热河路!”
黄包车一阵颠箥,黄包车夫吃惊地回过头来,看看抢车的谢宇钲,又看看那西装丽人,显得很是为难。
那西装丽人约莫十八九岁,此时被抢了车,不由得又羞又愤,一双妙目瞪视着车上谢宇钲,说不出话来。
“别介,好妹妹。哥哥有点儿急事,先走一步!”
谢宇钲眉毛扬起,取下礼帽,掸掸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斜睨着西装丽人,目光在她身上扫了几扫,大剌剌地道,
“不介意的话,哥哥可以捎你一程!”
西装丽人气得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