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呼啸,大雨滂沱。
卢清手中的马灯拎得很稳,昏黄的亮光自沾满水珠的玻璃灯罩中透出,照亮了周围丈余的地面。
码头上,停靠着大大小小船只数十只,在狂风恶浪中起伏颠箥,雨水浇湿了头发,浇湿了面颊,浇湿了身上的衣服,但却浇不灭他心里的浓烈的情绪。
刚才,当谢指挥告诉他,卢婷那个顽劣丫头,极大可能就被藏匿在眼前一艘船上。他就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焦躁了。
是的,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之夜,连近在数丈的船只,也只能看出一个模糊的样子,更别说分辩船上的蓬帆桅杆,绳索和橹桨了。
如何准确地找出那艘船呢?
虽说可以等待天明后,再来寻找。可是,谢指挥也着重强调了,人贩子都是一群毫无人性的畜牲,人质在他们手上多停留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刚才,卢清向谢指挥进言,说可以一只船接一只船地找,只要那船在这里,就一定能找到。
但这个提议,马上就被否决。
谢指挥的理由是:那样容易打草惊蛇,给人质带来不必要的风险。
谢指挥说,最好是准确地找出这只船,然后趁着大风大雨,悄然登船,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在人贩子反应过来之前,就控制住局势。
卢清从心里认同这个说法。
但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有点儿出神的卢清,这时发现谢宇钲已经带人将男的人贩子拖向远处,偏头看去,只见风雨中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正拎着一团挣扎不已的影子,消失在一座黑魆魆的建筑后面。
好大的手劲!
这谢指挥,看上去一个斯斯文文的洋学生,想不起竟然也这么野蛮。
这是要审讯那个人贩子了么。
卢清连忙跟了上去。
这是一座麻石条砌成的仓库,仓库后面,还有一座仓库。两座仓库之间,形成了一个不甚宽敞的巷子。高大的仓库,让这里的风雨都比外面小得多?三两盏摇晃的马灯围着影影绰绰的一群人,竟让这小小的巷道?隐隐带有一丝暖意。
“这么说?你也认不出哪只船啰?”
冷冰冰的男声响起,昏黄的马灯举近中年人贩子的脸?映得他满脸的惶恐和绝望。
“认,认得!只是?只是……”冷雨的浇灌浸泡下?人贩子的声音都在打颤。“只是?这大风大雨的,根本看不清哪,只要看得清,我自然能认出来!”
“我需要的?是你找那只船找出来?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不然,我又怎么甘心放你一条生路呢?毕竟你做了那么多坏事。”
“啊……,有办法,我有办法?我去喊,一只一只船喊!”
中年人贩子的话音刚落?就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蠢货,大风大雨的,你喊破喉咙,船上也听不见呀。”
“……”
“我问你,你来到这万安县没有?”
“啊,来过,来过。”
“来过就好!我问你,这船只停靠在这码头上,要不要收费?在哪里收费?”
“在,在那里,看到没有,那库房后……啊~你干什么?”人贩子话未说完,就发出一声惨叫,他的脖领子被大力拽紧,整个人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拖着在地面的积雨中滑行。
卢清顺着方向望去,只见前方不远有一排平房,其中一个房间透出一点豆大的灯火。
一行人大踏步前行,当先那个穿蓑衣戴斗笠的背影,脚伐坚定有力,走得又快又稳,快得那个死狗一般的人贩子根本来不及平衡身体爬起身来,就那一样一直被拖着前行,一直到这排平房的台阶前,才被啪的扔下在雨地里。
实在是太野蛮了!
人贩子像一堆破布一样,窝在雨地里,瑟瑟发抖,半晌爬不起来。
卢清赶上前去,狠狠一脚,将这个装死的人贩子踢得翻了个身:“叫你装!”他举起手里的马灯,照上人贩子惨白的脸庞,见他嘴唇和脸都呈一种死灰色,抖抖索索。他心下奇怪,心想:就刚才拖了这么一会儿,不至于呀……莫非谢指挥下了暗手?想到这儿,卢清抬眼看了看走上檐阶的谢宇钲,心里又是疑惑又是震惊。
卢清不知道的是,这个人贩子现下并没有丝毫伪装。
这人贩子也算江湖混老了,他也认同谢宇钲的断定——人质就在如今这个码头上!接下来的问题,就在于如何精准地找出这艘船来。
可是,刚才谢宇钲这个举动,实实在在重创了他!
虽说这码头上大都铺着不甚平整的石板,身体被拖行之际难免磕磕碰碰,但毕竟雨厚地滑,并无大碍。重创他的,是谢宇钲的态度。
这种赤果果、不加丝毫掩饰的态度,明白无误地传递了一个信息——卸磨杀驴,就在眼前!
是的。这个不讲信誉,狡诈无比的年轻人,现在已经走上台阶,就要去敲平房的门了。
那门里住着的是码头的管事。他掌管着码上的货物装卸和费用收取事宜。只要装载着人质的船儿,曾经在这里靠过岸,他就多多少少会有印象。
只要他有印象,那么,眼前这个毫无信誉奸诈无耻的年轻人,就有办法问出实情来。
事情就要结束了。
虽然人贩子今天一上船,心里就多少猜到了这个结果,但是见这个年轻人面相温和,阳光帅气,心里又残存着一点儿希望。觉得只要自己尽心尽力地配合,成功追回人质,这个年轻人就会兑现诺言,让自己一条生路。
但现在看来,自己太想得太简单了!
像世界上很多人一样,在认清残酷的现实后,首先迎来的就是心理上的总崩溃。
这个人贩子,整个人里里外外,都被死亡的恐惧控制住了。
像一条濒死的狗一样,趴伏在滂沱大雨里万念俱灰,身体不可抑制地瑟瑟发抖。
平房里的管事,是一个勤快人。他正在查点记录今天的账目,停了多少只船,走锚走了多少只船,卸了哪些货,卸的货又进了哪个仓……这一天的事务堆积起来,也够人忙一阵子的了。
最重要的是,他要把账目誊写好,并且滴水不漏。
现在,他终于写好最后一行数字,满意地放下笔,就着油盏的光亮,将账本放进抽屉里,一一锁好。
就在这时,狂风呼啸的屋檐下晃来了几盏马灯,并很快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开门!我、我们是来找船的!”
“找船?得明天了,这大风大雨的。”他磨磨蹭蹭地起身,没好气地道。
“我们明儿不得闲,管事的行行好,帮我们今儿办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狂风呼啸屋外,暴雨轰击大地。管事的来到窗前,将小窗打开了一条缝,就见外面檐阶上站着一群黑压压的身影,三四盏马灯晃着几片昏黄的亮光,映出当先的几个陌生面庞。
管事的心里陡然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合上窗子,但已然迟了。
窗叶被迅速撑住,一支冷冰冰的铁质管状物,已经倏地伸进来,抵上了他的额头。
几乎与此同时,房门嘭的一声大响,他清晰地听到了门栓断裂的声音。
……
暴风卷动巨浪,将码头上的船只高高抛起,又重重摔落,所有的船只都在起伏不定,无助地在浪峰波谷之间发出恐惧的呻吟。
桅杆嘎嘎发响,蓬舱嘟嘟有声,瓢泼的大雨如注,轰击在外头的甲板上,发出哗啦哗啦的鸣响,
黑暗的舱内,不时响起哐啷嗊隆的大响,不时响起稚嫩的惨叫,不时响起呕吐的声音……那是舱内的人员和桌椅杂物被抛得七零八落、东倒西歪时的正常反应。
薄有姿色的红姑,侧卧在主舱的门后,小心翼翼地倾听着舱外的动静。
尽管,船已经下了双锚双缆,但今天的风浪,实在太大了。
大到让她禁不住担心起这艘新造的平底快船来。
这船是去年冬天里,由东城的老拐头一帮人打造的,用的是罗霄山里上好的杉木料,那些木料从山里运出来,在西门码头上光晾就晾了三四年时间……老拐头说,新船下水的头年,还是要注意些,不要装载过重,不要过大风大浪……否则很容易损伤船只的寿命。
红姑当时并不为意,但现在却开始担心起来。
她倒不是担心船只的寿命问题。她担心的是,这船儿能不能抗得住这样的大风大浪。因为,她不止一次听见蓬顶的桅杆发出轧轧的声响,不止一次听到巨浪轰击在船体上时那杉木板陡然变形的呻吟……昨儿中午,在西津门出发时,她曾到财神阁里拜过赵元帅,求的签诗说:
“六月天间抱金蚨,三江风涛见潜虹。若得顺水三千里,金玉满帆过龙宫。”
解签的庙祝收了她几文钱,解释说,这是上上大吉的好签。
签中显示,今年她的财运最盛的月份,就是六七月间,只要抓住时机,就会有一注大财着落在她身上。让她好好把握,稳妥行事。
红姑深信不疑,当场就许下宏愿,说这一次到下江办事,要是一帆风顺,大吉大利的话,回来一定捐一大笔香火钱。
事实证明,这一趟水路也走得十分顺利。
昨儿正午从西门码头出发,为了稳妥起见,船行的速度一直不算快。甚至,在过十八滩过了一半时,她见天色已晚,还让船在滩湾里停泊了一宿,直到今儿日头出来了才走。
过了十八滩,满船人呕吐得不像样,为了稳妥起见,她又按惯例决定在这万安县休息一晚,打算明儿再走。
只要一路上顺顺当当,赚钱是必然的。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事实证明,这种稳妥带来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一路上并没有发生其他烦心事儿,也没出现那个羊祜娃子头疼脑热,一个个都好得很。
按照这种状况,几天后到了下江,羊祜脱手也就会顺当得多。
只是,今晚的风浪也太大了些,有些怕人。
这艘新船,能靠得住么?不过想了想,她又释然了。因为,万一要是船裂了,这里离岸近,随行的又是水上好手,总究是来得及的。
当然,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有人守夜,发现得早。
所以,红姑就一直不敢睡,极力捕捉着舱内外的动静。
风雨如磐之中,红姑忽地觉得舱外的甲板上似乎有人走动,她在紧闭的蓬窗上倾耳静听了一会儿,外面只有呼呼的风声哗哗的雨响………疑神疑鬼,她自嘲了一会儿,翻了个身,以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但刚一躺好,舱外的甲板上的动静又起。
她仔细一听,那动静又消失了。正自奇怪之间,蓬舱的上空响起一道炸雷,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了狂风暴雨肆虐下的夜幕,她面前近在咫尺的蓬窗上,陡然映出一个人形怪物,那怪物正贴在蓬窗往内窥探,虎视眈眈、张牙舞爪。
啊~!红姑一下子吓得心胆俱裂,尖叫起来。
随着她一声尖叫,喀喇一声大响,她面前的蓬窗陡然破碎,漫天的狂风暴雨,就陡然灌进船舱,将红姑的头脸衣物,床铺被褥,霎时间打得湿了个通通透透。
这时,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夜幕,高高在上的怪物一边发出夜枭般的厉啸,一边伸出铁钳般的利爪,攫住面无人色动弹不得的红姑,像拎小鸡一样,从泡满了雨水的床铺上拖起,咕咚一声,扔在舱外的甲板上,就跟平时红姑惩治那些不听话的羊祜娃子一样,毫不留情,好像扔一条死狗。
过了许久,红姑才稍稍回过神来,这时她发现,船儿的绞盘轧轧作响,整只快船迅速往岸上靠拢,最后完全靠上码头,几个黑影跳下船,将船牢牢地锁在两株大树下。
丝毫不顾及船体离岸太近,频频与岸壁的大石摩擦。
“强盗!”她心里刚冒起这个念头,脖领子就被人提起,一只大手不由分说,拖着她来到船头。
这时,她发现,自己的几个同伙,也都被同样拖到船头,正被纷纷扔上岸去。
“你,你们是什么人?”红姑怒叱着,但回答她的是她自己身体整个儿腾空飞起,重重跌落在码头的石埠上。
她本能地挣扎,想要爬起身来,但身下雨厚石滑,她挣扎的方向不对,差一点儿跌落水面,总算她反应及时,扳住了系缆得石墩儿,只是,这样一来,她的一条大腿就耷拉在石埠下。
她刚努力着往上爬,就发现面前一个黑影也伸手来拖她。她正迟疑着要不要接受对方的援手时,忽听身后风浪大作,喀喇一声大响,高高的木船喀喇一声,直向埠头撞来。
不等她反应过来,黑压压的船体就将她一条腿挤压在石埠上,随着风浪起伏摩擦,她凄厉地尖叫一声,昏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