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沉如墨,风呼啸着掠过户外。
骆绍槿的闺房内亮着两盏灯,将整个房间照得明暗深浅不一。
一盏是南洋产的玉瓷座洋油灯,它被安放在妆台上,现正散发着明亮而温馨的光辉,涂亮了金丝楠木妆台和玻璃奁镜,也涂亮了镜前那一排外观精美的胭脂盒子、水粉瓶儿、雪花膏盒儿,另外还有三两个闪着幽光的铁菠萝。
另一盏是挂在门边墙上的德国马灯,它发出的亮光,则照亮了古香古色的书架书桌,以及明清风格的金丝楠木架子床。
室内的陈设既雅致又洋气,既简洁又温馨。
倘若不是枪声和手雷的炸响,仍时不时在外面的暗夜里响起,那么,这光影静谧的香阁内,倒足以注释岁月静好、万物安详。
骆绍槿和衣而卧,沐浴在明暗不一的光影里。
她实在是太累太乏了,以致于侧卧的身形都有些扭曲,显得极不舒服,脚上的鞋袜也都未除下。
睡梦里,也不晓得她梦见了什么,就见她时而娇靥如花初放,时而黛色眉峰簇起,时而樱唇微撇,浮起一抹讥诮。
“笃笃笃!”
忽然,敲门声响起,门外响起骆绍槿的贴身丫头那温婉的声音:“大小姐,大小姐,快醒醒……”
骆绍槿蓦然一惊,嗖的一声蹦起,奔到书桌前,边拎起花机关往脖子上挂,边警惕地向门口方向发问:
“门外的,是大丫么?”
待等到肯定的回答时,她已挂好花机关,正抓过桌上的铁菠萝往兜里装,边装边问:
“大丫,外面怎么样了?土匪们退了么?老爷呢?”
“大、大小姐,土匪还没退。老、老爷正逼着几个少奶奶投井呢,老太太让我来叫你……我、我先回正院去了,你、你也快来……”
大丫的脚步匆匆去了。听了这消息的骆绍槿,只觉得全身乏力,一个趔趄,跌坐在书桌前,胸口大起大伏。
她的手也无力地一松,一个铁菠萝儿,复掉落桌面上,缓慢地向桌沿滚动,滚动,眼见就要自桌沿掉落。
她倏地清醒过来,晃了一下脑袋,腾地起身,抄起桌上那个铁菠萝儿,塞进了左边的衣兜,然后疾步走向房门。
经过妆台时,她顿了顿,顾盼了一下那洋气的玻璃奁镜,镜内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脸上有些肮脏有些惶恐,她愣了愣神,稍作停顿,一把抄起妆台上的铁菠萝和三个长弹夹,然后打开房门,拎了墙上的德国马灯,闪身出门。
少了一盏灯的室内,倏地一暗。房门关阖带来的空气振动,让书桌上的一本书,也随着轻微翕动。
这本英文书,是骆绍槿在南京读书时买的。近来闲而无事,她便打开它重温。一支玉钗子别在书中,做了书笺。
妆台上那盏玉瓷座洋油灯,还算明亮,此时将一光束投了过来,清晰地映出封面上那一行印刷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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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院里乱哄哄地,一堆堆妇女孩童哭成一堆。一队如狼似虎的家丁,立在旁边。
“你们既做了骆家的女人,便应该知晓。这平常时大可享尽富贵,但摊上这危急时刻,也得有殉难的节烈忠贞。人生在世,人前光鲜,身后也得光鲜。那才叫堂堂正正。”
绸布长衫的骆老爷子暴跳如雷,胡子乱吹,手里的拐杖早就不晓得甩到哪里去了,两手抖抖索索,嘴里振振有辞。
“好,你们、你们既然害怕,那么我、我就让你们十七姨先带这个头,你们谁……谁看见十七姨了?”
他转动着身体,打量着四下里,找寻着,倏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畏畏缩缩地躲在一干老妈子后面,忙几步奔过去,一把拽起了她,“十七妹,她们那些小辈,心气不足,你是书香世家出来的,你给小辈们带个头。”
这个娇小的女人,约摸三十来岁,是骆老爷子最宠的小房,也是这些年来,这骆家大院里最风光的女人,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金珠玉器,吃的是山珍海味,连带着她在湘东的老家,也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起来,成为了当地首屈一指的头面人家。
这女人的父亲,是前清时桂阳县里的教谕,进入民国后,退了下来。但不久她那秀才出身的兄长,又在衡阳国立小学当了一段时间国文教员,倒也算个书香门第了。
两家相距不足百里,闲时也常来走动。骆老爷子与她父兄情同莫逆,所以也知晓她家风甚严,于贞节这层,自然是毫无疑虑的。
刚才,他便想让她挺身出来,做个表率,但夏初时这女人见喜了,小腹近来也微微隆起,神形日益清减。
冷水坑骆家根深叶茂,人财两旺,光骆老爷名下开枝散叶,就有四五十口人。
现下这女人怀上了,骆老爷自然欣喜若狂。可恨的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冷水坑骆家如此富贵,到头来却坏在父子俩的靖卫团上。
剿匪剿匪,竟剿到家里来了。
原也以为,凭着家中囤下的武器弹药,应可坚持到绍瑜小子率靖卫团回来,谁晓得这些土匪们有如神助,竟然异想天开地对大小房屋掏起洞来。
当两个守卫森严的院子,在不到一刻钟内接连被土匪们攻占后,骆老爷终于知晓大势已去。
今日大难……噬脐莫及的骆老爷,迅速做出决定,他要维护他父子俩最后的体面。
骆老爷拽住自己这小房的脖领,大力一提,发现地下的女人已经瘫软无力,完全是烂泥涂不上墙的架势。
“老、老爷……我不想死,我不要投井。你、你饶了我罢……我肚子里已有了孩子,这可是你的孩子呀!”
猛拽而起的绸衫领子,勒得这个娇小女人难以呼吸,她似乎终于回过些神来,微微佝起身,两手搭在骆老爷手上,仰起姣好的面容,泪珠潸然,涔涔而下。
骆老爷喘着粗气,定定地凝视着她那还算年轻的面庞,心里天人交战。
“不好了,不好了,”就在这时,一个小厮从偏院的月洞门内奔出,惊慌失措,“土匪打进来啦!大家快跑……”
“轰轰轰轰!”,那偏院里接连响起爆炸声音,也不晓得是防守的家丁投掷的,还是土匪将缴获的手雷扔到了家丁中间。
骆老爷怒目圆睁,向跟着近旁的家丁队长一努嘴。
那队长会意,和一个家丁兜住这个小厮,不由分说地架起,拖到砖砌的井台边,合力一掀。
嘭的一声大响,水花溅起。这个还未回过神来,骇得手舞足蹈的小厮,就一个倒栽葱,落入井内。
许是井深台高,摔得晕了,除了一声水响,就再无动静。
“起来,”骆老爷吼叫着,拖着地面瘫软如泥的女人,就向最近的一个井台走去。
那井台处在一个假山和一株石榴之间。
假山虽不高,此刻在暗夜里也有几分崔巍之意。
那一株石榴十分繁茂,眼下这些天开得正好,白昼里被阳光一照,好像一树燃烧的火。
1:wutheris.《呼啸山庄》--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