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湘王大军压境,兵临城下。
究竟是谋反还是奉旨进京,严墨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谁的话了,可他知道的是,若自己不打开城门,眼前这一位郡主和一位县主,就得先冲了自己!
严墨去请旨的人始终未曾回来,他唯一得到的命令,只有宋执半个时辰前的话。
就在严墨犹豫之时,城墙角下,出现了一支举着火把的队伍。
“那些是什么人?”严墨奇怪的望去。
韩萱儿突然激动起来,紧紧地攥住了宝怡的手。
“是是我爹他们!”
“丞相陆秉心,愿迎湘王回都,为昔日平南侯萧家平反,为顾家平反。”
“吏部尚书韩安德,请湘王回都,替顾家平反,替萧家平反!”
“户部尚书谢昀,请平南将军回京,谢昀愿为顾家正名,将军女扮男装一事乃先帝旨意,请湘王回京,主持大局。”
“兵部侍郎符飞尘,恭迎湘王回都——”
“工部侍郎秦正笏,迎湘王回京,平南将军回京!”
“宗学学子晏清,请五叔回京,定远侯世子回京。”
昔日站在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排列着长长的队伍,一个个出现在城门口。
他们请命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有的浑厚低沉,有的稚气未脱,相同的是,他们都心怀愤慨,热血微凉。
顾澜沉默着,她听见了城内陆秉心的声音。
曾经,陆秉心是策划了大燕对雪原羌戎用兵计策的京兆尹,后来他是想将自己女儿嫁到顾家的陆尚书,如今,他是燕国丞相。
陆秉心将家族荣辱视作性命,为了陆家的地位,他不惜强行让自己的女儿嫁到定远侯府。而在他的心里,比他的家族更重要的,是忠君之情,比忠君更为重要的,是民族大义。
“昔日萧家,今朝顾家,身为百官之首的丞相,臣应为百官表率。大燕头顶上一团迷雾已经顶了十几年,也该有人能破除迷惘,换长夜将尽,正天地清明——臣无能,王爷,臣请您回都,主持大局。”
陆秉心眼中含着泪水,大声喊道。
兵部侍郎符飞尘朗声道:
“小侯爷女扮男装,乃是先帝下旨同意,陛下却说定远侯府有不臣之心,七日来,已经有四位朝中忠贞谏臣惨死,京中人人自危,恐慌不安,这样下去,大燕岂不是成了魏国那汴都?
我符飞尘愿卸甲乞身,请湘王回京,尽查奸佞,洗刷冤屈,主持大局!”
谢昀站出来,一袭洁白衣氅的他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各色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他视而不见,仍旧温润静雅。
谢昀抬起头,虽然看不见顾澜,他的眼中却有着骄傲,也有着锐利光芒,声音清朗:
“有平南将军在,有湘王在,大燕不会乱,而若一意孤行铲除他们,大燕才会真的陷入无法挽回的混乱,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在下只知英雄不问出处,更不论性别,谢昀愿迎王爷,平南将军入京,还乾坤朗朗,海晏河清。”
如今的小澜儿,已经做到了这世间从未有过的事,他愿化作一架青梯,为她铺平未来的路。
角落里的晏清苍白着一张俊脸,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低声呢喃:“只有你们,才能还大燕一片清明,小五叔,澜哥哥,回家了。”
秦正笏也看向严墨,涨红着脸道:
“严将军,如今大燕朝局你应该清楚,正笏只是一介文人,不懂兵事,却知大燕安稳,是定远侯府,昔日平南侯府,平南将军,湘王和睿王他们舍命换来的。
他们为大燕浴血奋战,为百姓安危不顾性命,舍弃自己一家之安稳,换取百姓安居乐业,何曾有过一点私心呢,陛下现在如此对待有功之臣对得起他们,对得起天下人吗。”
随着秦正笏说完,黑暗中,城门附近的百姓们,一个个不顾宵禁走出家门,望着眼前一幕。
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切,大燕的湘王和昔日保家卫国的小侯爷就在城外,却被冠上反贼的罪名。
那是小侯爷,他们中最低微的黔首,都曾笑着说过她跋扈纨绔,可她到底哪里跋扈?若真的跋扈,他们又怎么街头巷尾的议论着她的故事?
就是这样一个女孩,曾救过他们的性命,抵御过敌国的侵略,她到底何罪之有。
韩萱儿的父亲韩安德声音哽咽,热泪滚滚而下,大声嘶喊:
“请王爷,小侯爷回都,匡扶正道,主持大局!”
“砰、砰、砰——”
他的身后,黑压压的百姓们尽数跪下,膝盖沉重,每一个人都望着那紧闭的城门,眼含热泪。
“我等请王爷回都,请小侯爷回都!”
无数百姓的声音混在一起,如闷雷般在天地间回荡,重重的轰击在顾澜的心口。
哪怕看不见,她仍然能够想象到此刻城内的情景。
顾小侯爷悄悄的红了红眼睛,余光看见容珩也和自己一样。
严墨怔怔的望着出现在门口的文武百官与满城百姓,迎着手下将士们闪烁泪光的眼睛,目光落到站在人群中的工部尚书严梁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亲自打开了城门,单膝跪地。
“迎湘王,平南将军回都!”
城门缓缓开启,将士们列队整齐的回到都城,即使是深夜,道路两旁仍旧跪满百姓。
陆秉心望着策马并肩的王爷和小将军,叹息了一声,道:“这一切,是陛下做错了啊。”
他曾以为他忠心的皇帝,文武兼备,能覆灭昔日的羌戎王庭,是天下最英明神武的帝王,却没想到容璟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稳固自己的帝位。
边境尚有危机磨难,帝王却已经开始狡兔死走狗烹,而危急时刻,却是他曾经看不起的容珩站了出来,解除了南境的危机
还有顾澜,他曾厌恶顾澜顽劣狂妄,恨顾家抗旨拒婚,却在得知顾澜是女儿身后,只剩下无限的感慨和惭愧。
一个女子能做到如此地步,究竟付出了多少艰辛,这样的人又为何要以性别为固定的印象,有谁能对她品头论足,又有谁配评价她的行为举止?她生来,便要打破人心中的成见。
幸好顾家坚持抗旨拒婚,幸好自己没有把女儿嫁给顾小侯爷——
也幸好,大燕有顾澜,顾承昭,以及容珩这样一群人,他们哪怕被皇帝逼迫至此,仍旧没有起兵造反,仍旧克制着自己的行为,保护着脚下这片土地。
反观皇帝,他的心中何曾有过大燕百姓,若大燕继续在这样的人手上,终究会是给天下带来灾难!
心怀万民者,才配做一国之君。
一瞬间,陆秉心的神态,好像苍老了许多。
韩安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小侯爷和王爷多配啊,你说说你闺女当初,非要嫁给人家,要死要活的多尴尬”
陆秉心看了一眼远处望着小侯爷,几乎要眼冒绿光的韩萱儿,哼道:“呵呵!管好你家闺女再说老夫的女儿!”
在百姓的夹道相迎之中,容珩和顾澜终于回京。
城门外声势如此之大,容璟不可能不知道,可那座皇宫却沉寂如一潭死水,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动静。
夜还很长,两人安抚好百姓后,一起回到睿王府。
湘王狼吞虎咽的吃着王婶做的饭食,流下了感动的口水。
比起全城百姓和满朝文武的激动与悲愤,睿王府内住着的老夫人等人完全不慌,一个个早早就回屋睡觉,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了年轻人。
容允浩缠着容宝怡为他讲边境之事,听着听着,小世子睡着了,被小酒抱回房间。
容珩还在吃小点心,顾澜把苏栀雪和容玦的事简单告诉了他,惊得他噎住后连喝了三大碗水,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终于知道了三皇兄的死因,可他从没想过,容妙嫣竟然是三皇兄的女儿。
现在回想容妙嫣的面貌,的确与三皇兄有些相似。
容珩默默地消化着这件事,内心很是复杂。
“你们容家真乱。”顾小侯爷感慨。
“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容珩委屈的继续吃一块玫瑰酥,王氏做的点心太好吃了,没有点心这两个月,天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顾澜将传给顾承昭的信鸽放飞,眼看着信鸽消失在夜色之中,她轻声道:
“这下我爹就放心了,不过,此番京城的变故瞒不过雪原上那些羌戎部落,说不定他们又在定北关蠢蠢欲动了,他和多吉还是得警惕一些,所以今年过年,他又回不来咯。”
明晚就是除夕夜,或者说再过一会儿,就已经算是除夕了,顾侯爷只能一个人苦哈哈的镇守北境。
前一年除夕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顾澜记得,容珩和自己在定远侯府一起吃完小火锅后,还去鹊坊看望了念夏,最后,他们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
而一年后的今天,他仍旧在她的身边。
容珩嘴巴鼓鼓的,闻言抬起头:“南境倒不必担心,有清州和阿渊在,魏君濯还得慢慢消化启国那半壁江山,等过些时日他派使臣与咱们签好盟约,南境便彻底安稳下来。”
顾澜白了他一眼,小声吐槽:“我让你带阿渊去找他哥,结果你把他卖给了魏君濯。”
容珩振振有词:“他们兄弟团聚,燕魏化干戈为玉帛,我还能回京,这简直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顾澜低声道:“只有启国受伤的世界。”
燕国和魏国化干戈为玉帛了,但这是建立在启国亡国的前提之下。
容珩弯着一下眉眼,用帕子擦干净指尖沾上的点心碎屑,拿起披风盖到顾澜身上:“夜深了,澜澜,我们去睡吧。”
顾澜下意识系上披风的带子,回眸一笑,反问道:“那你给我披衣裳干嘛?”
少女的唇畔笑意浅浅,清澈眸底仿佛流淌着两船银河,明亮而澄澈。
容珩的耳尖骤然一红,懊悔的低下头,却又被面前红唇上翘的女子惊艳得不忍移开眼。
顾小侯爷已经换去衣裙,穿着朱红绣云纹的长衫劲装,笑起来唇红齿白,让容珩的心跳慢了半拍。
“以后还是穿男装比较好”容珩低声自语。
“是吗,意思是女装不好看?”她听见了他的话,轻轻地问。
未等容珩反驳,顾澜便钻到了他的怀里,一只手用力扯过他的衣领,把他按到比自己矮一头的位置,以宣誓般的姿态印上他的唇。
月亮一点点躲到云层之后,露出细微的清辉,容珩听见顾澜怦怦直跳的心脏,她的怀抱炙热,红唇柔软得不可思议,滚烫的灼烧着他的心。
世界在此刻陷入了寂静,她是他的太阳。
“好看。”
容珩虔诚的回答,小心翼翼的回吻。
“好看到我想据为己有,不让任何人瞧见我的太阳。”
顾澜睁开眼,她看见他的长睫在微微颤抖,哪怕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的真诚与紧张。
直到吃出容珩嘴巴里的桂花糕玫瑰酥和梅花香饼之后,顾澜才心满意足。
她躺在后院她昨晚新搬来的摇摇椅上,伸了个懒腰,唇角带着笑。
“正经的事情做完了,我们该说些不正经的了,”顾澜懒洋洋的开口,“我的子禅哥哥,你想做皇帝吗?”
容珩的脸从耳根红到脖子,低哑的反问:“这是,不正经的事?”
少年的眼尾泛起薄薄的绯色,眼瞳中似有星光闪烁。
顾澜眨了眨眼,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轻轻地说:“那要看你怎么想了。”
容珩凝视着她,那些过往在他眼前纷飞,只有顾澜的面容与身影清晰毕现。
除了她之外,仇恨也好,恩怨也罢,那些都不再重要。
他说:“我已经答应对小侯爷以身相许,自然,我此身从此以后,只属于顾澜一人。”
他不喜欢做大燕的皇帝,他的心很小,只能装得下一个人,也只想做顾澜一人的夫君。
容珩不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但他知道顾澜能够明白自己的心。
顾澜按捺住内心的悸动,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容珩表情一变,小嘴叭叭的:“你想做皇帝?你是不是还想广开后宫,再找一百零八个女人伺候你?”
明日平南军和定远军便能赶到京城,到时候就是真正的兵临城下,而容璟民心已失,百官背弃,只剩下禁军还保护着那座皇宫。
不论一切结果如何,大燕皇帝的位置,都必然会易主他人。
有顾侯爷保卫边疆,以顾澜的威望,若真的造反让她当个女皇帝,未必没有操作的可能。
顾澜连忙摇头,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我可是大燕第一专情少女,怎么可能会当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呢,我的心里只有珩兄你一人呐。”
容珩咬牙,露出看透一切的表情:“顾澜,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吧!”
顾小侯爷连忙无辜的捂住嘴巴。
容珩看着她,叹了口气。
大燕第一专情少女?她又给自己封了个什么名号?她之前还是“大燕第一猛男”“大燕第一纨绔”“大燕第一公子”都怪她前科太多,已经失去了他的信任!
“我说的是,那我就不客气帮侄女了!”顾澜深吸一口气,无奈的解释。
“侄女又是那个女人——”容珩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一切在脑海中被串联到一起。
顾澜名义上有俩侄女,一个是容宝怡,一个是容妙嫣。
宝怡对那个位置是没有任何想法的,她只喜欢领兵打仗,若国无战事,她也愿意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做个每天等下班的守城卒。
而容妙嫣
还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太子被废,人在潞州,二皇子还在家里被关没有期限的禁闭,容妙嫣却安然无事,身为吏部风宪,手握大权不说,朝中大臣也对她颇为钦佩。
其他宗室子女,只剩下宗正,晏清,容允浩,还有其实没死在安度晚年的容朔,怎么想都不大合适。
还有一点,容祁淳和容祁俊兄弟俩是容璟的儿子,也就是说根本不是皇室血脉,容珩无论如何,就算是让容允浩登基,随便揪一个百姓登基,也不会让这两人中任何一个坐上那个位置。
可容妙嫣,却是三皇兄的女儿。
“除了女子身份,她坐到那个位置上,没有任何问题,”容珩说道,“只是,有的人大概不会善罢甘休。”
“咕咕,咕咕!”
一只信鸽飞到顾澜面前。
顾澜解开信鸽腿上的纸条,看完之后,嗤笑一声:
“果然啊,已经有人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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