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璟一点点恢复了理智,他盯着远处抱着尸体的身影,视线下移到地上那只染血的匕首上。
那血,是从他体内流出来的。
多少年了,他居然受了伤。
缪慈打了个寒颤,不敢言语。
容璟捂住自己的伤口,鲜血从他的指缝一滴滴漏出,他的声音低沉,字句冷漠无情,再无半分忌惮:
“将顾澜押入地牢,先受遍七十二道刑罚,不要让她一不小心死了,等容珩回京,朕要她死在他面前——”
容璟说完这句话,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
“陛下!陛下!御医呢,怎么还没来!”缪慈扶着容璟大呼小叫。
除了缪慈手下的内司监,张奉才也带着一批人赶来,身后跟着几名气喘吁吁的御医。
缪慈悄无声息的后挪了两步,下意识看了一眼张奉才。
他们二人各自身边有一队内司监手下,却都只是将顾小侯爷包围起来,而迟迟不敢动手。
刚才顾澜和三道黑影缠斗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缪慈下意识便不想让自己的人先动手,万一顾小侯爷大开杀戒,他还能少损失一些人。
张奉才紧张的望着御医为容璟诊治,眼中满是担忧。
他感受到缪慈躲闪迟疑的视线,狠狠啐了一口吐沫,面色阴沉的说:
“咱家刚出去办差半日,陛下便被人刺伤,等陛下醒了,咱家定然要看看今日究竟是谁护驾不利,扒了他的皮。”
缪慈眼底闪过一抹阴毒惧意,低着头小声解释:“奴才,奴才也不知道顾小侯爷为何吸了噬心香,又被下了一夜软筋散后还有力气”
张奉才望着昏死过去的皇帝,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来人,将顾澜拿下,依圣旨将其押入地牢受刑,不必怜香惜玉,只要不死,抓住即可!”
皇上昏过去前已经说了,要让顾澜受遍地牢刑罚,以张奉才对容璟的了解,自然知道皇上已经没了顾忌,从现在起,他不会再在意顾澜的生死。
“是!”
顾澜的眼前多了无数重叠的靴子,她垂着眼眸,眼中是淡淡的悲痛。
顾澜胡乱在衣服上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迹,小心翼翼的将甲散乱的青丝抚平,然后把她的尸体轻轻地放置在地上。
做完这些,她才抬起头,目光一凛,看着将自己包围的内司监。
那眼神黑而沉,眼底沁着凉意,锋利而冷静,已经没有了刚才想要杀容璟的疯狂。
四周的内司监再一次迟疑了,一个个只敢拔刀对着她。
“张公公不必担忧,我只是想杀一下容璟而已,容璟都晕了,我自然不会再滥杀无辜。”她淡淡的开口,扔掉了手中的剑。
这时,殿外又一队人匆匆赶来。
“奴才护驾来迟!”是临鹤带领的一队内司监也听到动静,远远地就高呼起来。
临鹤的余光瞥了一眼正在被御医诊治的,已经昏迷的皇帝,视线不经意与顾澜相撞,他这才明白,原来,这就是顾澜所说的“五天内会出现一个变故”。
张奉才见来人是临鹤,松了一口气:“你来了,蓝奴没来吧。”
“蓝奴听到动静后,立即去公主府通知宁安公主了——公公,此人竟敢刺杀皇上,真该立即处死!”临鹤拔出佩剑,杀气腾腾的喊。
张奉才叹道:“陛下还没叫她现在死呢,将她带去地牢吧,等她受遍七十二道刑罚,离死也差不多。”
临鹤的表情颇为不甘,手中接过粗麻绳,毫不犹豫的上前,将顾澜反手结实的捆住。
张奉才看见这一幕,阴沉的面色终于缓和了几分。
内司监四名统领,其中,临鹤与蓝奴负责对外,钟良和缪慈负责宫内安危,但蓝奴是宁安公主的人,钟良贪色谄媚,实则无能,缪慈更在意自身的权势地位,胆小怕事。
钟良死后,临鹤便被调来一起护卫宫廷。
张奉才观临鹤办事,他虽然年轻,却还有几分胆色,对陛下也很是忠心,是个可以培养的人才。
如今朝野内外看似还一片平和,但张奉才知道,湘王已经率大军以“清君侧”之名回京,定远侯却按兵不动未顺皇上之意,朝中大臣皆指责皇上逼反忠臣,连丞相都告病未曾上朝,以示对皇上的不满。
种种事态之下,大燕已经如烈火烹油,正处于暴风雨的前夜。
看着受伤昏迷,脸色苍白如纸的皇帝,张奉才心中生出无限悲凉。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害怕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的男子,却忘了皇上曾经过得是什么日子。
张奉才自幼伺候容璟,如今已三十余年,可是直到去岁开始,他逐渐感觉力不从心,先是因为暗中赡养干爹一事意外暴露,因此被容珩威胁,对容珩出入宫闱欺未报,又因为宁安公主接手了内司监权力,与她明争暗斗。
之后他一时糊涂,插手太子二皇子之争,被皇上砍去一条手臂,武功大不如从前,身体也每况愈下。
他时常想着不干了,可他还想再伺候皇上几年。
以后内司监没了他,还能交给谁呢?谁又能保护皇上的安危?
张奉才的内心深处,对容璟也有着怨念,更有对皇帝的敬畏和恐惧,可是他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容璟的人,他看着那个年幼的孩童一步步登上九五之尊,知道他经历了多少痛苦折磨,所以他虽然有自己的私心,虽然怨容璟,却也对他忠心不渝。
顾澜任由临鹤捆住了自己,问道:“张公公,甲的尸体会如何?”
张奉才回过神,瞥了一眼地上的女尸,思忖着什么。
缪慈忽然反应过来:“我明白了,这甲背叛了陛下,她昨晚并没有给顾澜下软筋散,才让顾澜有机会对陛下动手!刚才她故意死在顾澜剑下,是畏罪自戕!”
“原来是这样,”张奉才冷声道,“那便将她的尸首拉去乱葬岗喂狗吧,别让这样的背主之人,脏了陛下的眼睛。”
顾澜问道:“张公公可知道,她为何甘愿死在我的剑下,又为何熄灭了软筋散?”
张奉才微微一愣,竟有些不敢直视顾澜黑白分明的眼睛。
死士甲之前隶属钟良,而钟良贪财贪色,还最喜欢折磨女子,一些行为是出了名的,他对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钟良死在顾小侯爷手里,这或许就是死士甲熄灭软筋散迷香的原因。
甲也不愿意背叛皇上,最终主动求死,倒在了顾澜剑下。
张奉才哀叹一声,道:“她原本的名讳已不可知,卷上草席,给她好生安葬,立个坟塚吧。”
顾澜这才移开视线,最后深深的看了甲一眼,似乎要将她的容貌记在心里。
临鹤猛地推了一下她的肩膀,俊美如斯的面孔带着几分凶狠,眼尾的丹青浓郁:“顾澜,赶紧跟我走吧,地牢七十二道刑罚的滋味,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顾澜踉跄了一下,脸上没有任何不快之色,仿佛已经认命。
地牢,
这名字平平无奇,但显然不是普通的监牢,也不是刑部大牢,更不是天牢或昭狱。
但是可惜,她见识不到所谓的地牢了。
临鹤和他的手下押送着顾澜就要离开,偏殿大门敞开,殿内昏暗,几名御医围成一团紧张的救治着容璟,殿外却阳光明媚,一片辉煌灿烂。
冬日的暖阳斜照着青瓦,将千万重宫阙笼罩在一片金色中,明黄色的瓦当被阳光涂上一层金漆,闪闪发光。
顾澜抬起头,微眯着双眼,看着天空。
一个多月不见天日,她已经许久没见到这样好的阳光。
她的余光瞥了一眼容璟,回过头,跟着押送她的内司监走出大殿。
因为经历过黑暗,才会更珍惜光明,可有的人却放弃触手可得的光亮,选择与黑暗共沉沦。
张奉才望着顾澜的背影,阳光在她身后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人用月白锦缎勒着眉眼,雪白衣氅上溅着斑驳血迹,像朵朵红梅绽放,姿容清绝,如入画的仙人。
多精致漂亮的一个人啊,怪不得容五公子会喜欢。
可惜
“等等,咱家与你一同带小侯爷去地牢,”张奉才忽然说道,又看向缪慈吩咐,“照顾好陛下,陛下未苏醒之前,禁止任何人探望,包括宁安公主与皇后娘娘。”
临鹤连忙道:“公公,奴才等人护送便好,这次已经束缚住她,还能让她跑了不成?”
张奉才压下内心的怪异感觉,摇了摇头,率先迈起脚步:“勿需多言,咱家不放心,一起走吧。”
临鹤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却不再劝说,按着顾澜的肩膀,默默地跟在张奉才身后。
实际上,他捆着顾澜手腕的麻绳并未紧系,而此刻跟在他身边,与他一起押送顾澜去地牢的内司监,都是乌鹊楼的人。
这就是顾澜为他创造的机会,当顾澜对容璟动手后,无论如何,只要容璟没有第一时间对她杀无赦,就必然要给她换个地方关押。
临鹤的人不可能擅闯关着顾澜的寝殿,就算能突破层层看守,这行为也太蠢了,而现在,顾澜光明正大的重见天日,走出了寝殿。
一直有所准备的临鹤听到护驾立即出现,危急时刻,抢着得到押送顾澜的差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她救出去。
容璟昏迷前并未细想,其他人也没想这么多,只有张奉才心里惴惴不安,跟了过来。
临鹤望着走在前方的青袍中年太监,眼神晦暗幽深。
一行人从永明宫偏殿走过永寿宫,来到御花园。
顾澜脚踩在青石子路上,漫不经心的开口:“张公公,‘地牢’在什么地方啊,要不要把我打晕了送进去?”
张奉才脚步微顿,想了想,并未隐瞒:
“乾元殿地下既为地牢,也不必打晕你了,今儿个天气真好,小侯爷,这或许是你最后一次见到白日光景了,还是借此机会多看两眼吧,等到了地牢受完刑,你恐怕活不成。”
顾澜挑了挑眉,薄唇微抿,看着远处凌寒独放的朵朵梅花。
冬日的御花园还有积雪皑皑,在明亮的阳光下折射着光,那红梅星星点点盛开在枝头,如一树烂漫桃花,与枝头凝霜般的积雪交相辉映,一红一白,发着光般晶莹。
一阵微风吹拂,几簇积雪卷携着梅花抖落,像桃花片片凋零。
“张公公也多看看吧,或许明日你也看不见了呢。公公消息灵通,应该知道湘王大军已经在回朝路上,不出五日大概就能赶回京城。”她轻轻地说。
张奉才没有问顾澜被关在永明宫为何还知道此事,现在问这些,已经没有了意义。
“湘王的确率大军回京,可陛下的两万禁军也不是吃素的,一切还未尘埃落定,谁输谁赢,结果尚未可知。”张奉才回答。
他知道容珩大军回京,还知道宋执昨日就带人前去设陷。
顾澜道:“不管谁赢,燕国都会陷入浩劫般的混乱,而这混乱的源头”
张奉才轻轻地笑了一下,一只手抓了抓断臂的缺口,那里晒着阳光,痒痒的难受。
“我的确也该多看看这冬日雪景只是,小侯爷说的是朝堂之事,与我这个阉人何干呢。”
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刚才走过的路。
也不知皇上醒了没有,顾小侯爷那匕首上并没有毒,想必皇上只是失血过多而昏迷,不会有什么大事。
冬日的枯树层层叠叠遮挡着张奉才的视线,他有些遗憾,这里是看不见永明宫的。
“小侯爷啊,”张奉才感慨似的说道,“其实我知道你和容五公子做的才是对的事,但皇上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你不知道他也很苦,你不知道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付出了多少代价所以你也别怪他,下辈子,只希望你别跟皇上做对了。”
“张奉才。”顾澜唤道。
张奉才“哎”了一声:“小侯爷有何遗言要交代吗,以后若有机会,我替您转告给侯府的人。”
“希望你下辈子,只做个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传旨太监吧。”
张奉才眉头微皱,下一刻,他感受到了胸口的剧痛。
他低下头,看见一柄利剑从后穿透自己的心扉。
是
是临鹤——
原来湘王在内司监中安插的眼线,是他。
可是,可是
张奉才呢喃了些什么,袖中的飞刀落到青石子路上,发出“叮”地一声脆响。
他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头,然后仰面倒下。
张奉才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口中鲜血涌出,不到片刻,就断绝了呼吸。
到最后,他也没有看见自己想看到的那座宫殿。
一片红梅的花瓣,飘落到他藏青色的太监袍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