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真定府城。
卢象升在二十日到达真定,此时清军已经离开,取而代之的是宣大军队,双方仍处于脱离接触的状态。一小队骑兵来到营门,守卫营门的士兵无精打采,没有验牌登记意思,领头的瞟了一眼看到是识得的,挥手任由他们出门,其他哨兵蜷缩在帐篷里,连头也没抬
一下。
秦九泽走在最后,路过营门时抬头看了一眼,横梁上挂着两个人头,已经挂满了冰霜。一行人都没去看,直接出了营门,上了往南的官道,路面上还走着其他的骑兵,都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大部分骑兵互相见了也不说话,各自闷头走路,有些马匹
停在原地不动,骑手又骂又踢。
秦九泽往外张望,官道两侧的田地中到处是丢弃的家什,尸体随处可见,成群的乌鸦扑飞而下,啃食尸体的野狗低吠着冲去,鸦群又轰的一声四散飞走。
众人都下了马,牵着往南走过五六里之后,带队的百总一拉马头下了官道,穿过一个破败的集镇,一直走了两三里远离了大路。
秦九泽抬头看去,附近有骑马的人影走动,看服装也是官兵,各部派出的哨马都没有去该去的地方。
前方有一座带围墙的宅子,门户颇为气派,看起来就是个大户人家,围墙完好只有大门破了,宅院上空白烟弥漫。
百总指指那宅子,两个骑手飞身上马,绕着宅院跑了一圈,回到大门时朝百总点点头,百总领头朝着院门走去。
秦九泽的手放在刀柄上,让刀身不会来回晃动,左手牵马跟着进了大门。
一进中已有几名官兵,正在劈一扇门页,见到秦九泽等人也不理会。百总在里面转了一圈,继续走入了二进,西侧一间房子里面传出女人凄厉的哭叫声,百总没有去看,径自来到三进的门口,百总探头看了一眼,挥挥手带着众人
走了进去。三进里面也有其他官兵,马匹系在西边廊柱上,大部分穿的绵甲,不知是那个营的家丁,他们见新来了人,警惕的打量了一番,见秦九泽等人没有挑衅的意思,
便互不理睬,甚至没有询问来自哪个营头。
空地上烧着一堆火,滚滚白烟朝着天空翻涌,那些官军继续砸一个床架,掉落的木块就扔到火堆中,砸得火星四溅。
一口铁锅直接就摆在柴火上,里面煮着水,水面还有残余的冰块。
几个家丁蹲在铁锅旁,地面上摆着三个首级,首级上满头的发丝,一看就不是鞑子的,一个官兵拿着剃刀,正在给其中一个首级剃发。秦九泽在院内转了一圈,院内到处都是血迹和牲畜的粪便,之前肯定有清军骑兵在此短暂驻扎过,正屋外的拐角还堆着几具尸体,衣服全部被扒光了,上面结满
冰霜,连是男是女也辨认不出来。
百总在三进的东厢房位置停下,众人都把马系在廊柱上。秦九泽也不去看那些官兵,自顾自的在院中找寻片刻,确定不可能找到任何草料,这才回到来到队长身边道,“这烟太显眼,侧门小,带马出去慢,得要人在屋顶
看着。”
队长朝一个手下道,“去屋顶盯着。”
那人偏着头道,“那风吹起来可冷。”队长眼神凶狠的凝视着他,那骑兵畏惧的退开两步,终于还是不情愿的上了围墙,顺着围墙攀到了屋顶上,队长从下面扔上去一张脏兮兮的毯子,骑兵接了裹好
,就那么趴在屋脊上。
三间东厢房都没动静,秦九泽推开一间门,里面出现两双悬空的脚,皮肤已经黑了,百总用手扇了两下,转身去了旁边的房间。
一队人各自寻找木材,到厢房中生火,片刻后屋中的温度开始上升。
秦九泽就斜靠在门框上,将步弓取出靠在墙上,箭插则直接立在地面上,数支箭尾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对面的官兵中,有人在打量系在廊柱上的马匹,随即又偷偷往厢房看来,秦九泽的眼神很平静,却每次都会迎上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过了一会之后,双方判断对方不愿冲突,逐渐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不再用目光互相试探。秦九泽也略微放松了一些,身后的房间里面传来声音,那百总沉声说道,“今日派的是去获鹿哨探的差事,没料豆跑不了那么远,就在这里歇到天黑回营,就说到
了获鹿城郊,没见到鞑子。”一队人都应了,谁也没觉得这事不妥,派去获鹿哨探要当日往返,十分损耗马力,特别现在不光缺少料豆,几万鞑子经过之后连草料都一根不剩,马匹的体力无
法补充,很快就会瘦弱不堪。
坐骑就是骑兵保命的根本,没有补给的情况下,没人愿意损耗马力。院子里面响起啪啪的声音,秦九泽的眼神缓慢的转动过去,铁锅边的官兵抓了一个滴水的布鞋,另一手则抓着一个首级,首级残留的头发披散开来铺在地上,家
丁举起布鞋使劲在头发上拍打,将头发打得湿漉漉的,细微而密集的水珠四处飞舞。秦九泽满是皱纹的脸上毫无波澜,这些官兵是要消除头发上的捆束痕迹,因为建奴不会束发,头发上没有横向的纹路,要冒充建奴人头,拍打消除头发痕迹是第
一步。其中一个家丁大约拍得差不多了,用几个树枝支了个架子,把首级的头发绑在上面,咚一声扔进了锅里,这是要把脑袋煮得涨大,让点验的人没有否决首级功的
依据。
秦九泽顺着门沿蹲下,坐在厢房的门槛上,步弓就横放在膝盖上,耳中听着里面的人继续说话。
“许老爷,听说有营头报的鞑子往山西去了,我们是不是跟着回山西去。”
队长的声音问道,“谁家报的?”
“说是王总镇那边报的。”有人哼了一声,“大军行过踪迹大着去了,虽是雪盖着了,扫开细看就知道,官道上的马粪都往南去的,鞑子掳来的人一路走一路死,跟着那些尸体也知道往南,
只有一路偏西,他当大家都是瞎子吗?”
队长声音冷冷道,“在外边跑的都不说,你说鞑子往南去了,上官就派你去探明白,探明白了就去跟鞑子打杀去,到时你自个打杀去。”
那人不说话了,队长又接着道,“记住了,谁问都说没见着。”
里面安静了片刻,秦九泽皱皱眉,眉心刀刻般的皱纹更深了,把头埋了下去。
过了一会之后,许百总的声音道,“再去找点柴去,一会别家的再来了啥柴火都没有,怎生活过这一天去。”
这时外边一阵哭喊,秦九泽抬头起来,那哭喊声从侧门进了院中。
秦九泽起身到了回廊外,只见两个百姓打扮的人被几个家丁押着,一进院子就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又抓到两个。”
刚才剃头的官兵欢叫一声,起身来到其中一个百姓身边,一把揪住他头发,偏来偏去的打量那人的头颅,不知是不是估算是否好假冒。那人看到锅中煮的人头,早已惊恐万分,全身筛糠一般抖动,口中结结巴巴喊道,“兵……兵爷饶过,小人逃进山里躲鞑子,不该回来扰了兵爷清净,求兵爷饶命
,小人马上回山里去,兵爷,呜……”眼前的院子中,熊熊燃烧的木头发出哔哔啵啵的脆响,浓烟滚滚而起,家丁仍在死命用鞋底拍打头发,水珠到处飞舞,两个被抓来的人声嘶力竭的哀嚎,求那些
官兵饶过性命,屋顶上的队友缩成一团,仍不忘探头下来看热闹。
雪花飘落眉毛上,堆起了薄薄的一层,秦九泽两眼无神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口中微微吐出一口白气,“人活着,不易啊。”
……
十一月二十五日,济宁州鲁桥镇,所有商户门板紧闭,
镇外路口上,一排六门火炮已经揭开炮衣,炮口正对着官道,炮手怀抱着棉布定装的药包,槊杆就在脚边,随时可以开始装填。
百余名铁甲步兵在火炮后方待命,众人都在朝官道上张望。庞雨也举着伸缩远镜观察,前方的官道上人流滚滚,一支没打旗号的官兵正在行军,却不是往北去的,而是往徐州方向,走得匆匆忙忙,带的东西还不少,有些
骑兵的马背上还横放着女子。
陈如烈在旁边道,“山东总兵倪宠所部,正在撤回徐州。”
庄朝正语调平缓的道,“建奴在北边,他们为何往南。”
“说是兵部没调他们勤王,不便违反军令,还问我们是哪只官兵。”
赞画房的涂司隶偏头看向陈如烈,“陈千总如何答他的?”
“我告诉他们,我们是在凤督辖区剿贼的客兵,不是去勤王的,是紫微星在徐州劫掠,我们一不小心追击过界了。”
吴达财在庞雨身边,他没有远镜,朝前眯眼看了片刻后向庞雨道,“将军大人,这倪宠定然是得了确信才会扭头往南跑,建奴可能已经到临清了。”
周围有几个炮手听到了,转头朝这边偷瞄。
最近几天济宁附近的气氛也开始紧张,沿途的市镇中的商铺尽数关闭,人口朝城池或乡间躲避,如果建奴的目标是临清,那就未必会停止在临清。庞雨到临清只有几天的路程,现在不仅不能去德州,也不能去临清,几乎一步不敢往前,如果往后退似乎也不妥,兵将心中会产生疑惑,目前只能逗留在鲁桥,
但今天倪宠又闹出这一幕掉头逃窜,肯定会影响安庆营的军心。
庞雨对陈如烈问道,“路上有什么新消息,游骑兵有没有在临清发现建奴行踪?”“游骑兵还没有回信,还是下官遇见的倪宠一个赞画说的,说鞑子围攻献县,要往临清来了,但后面来的人又说是建奴往山东去了,还有一个往南的塘马,他在路
上听到传言,说建奴打临清之后要从山西出边去。”
“山西?打了临清之后从山西走……”
庞雨蹲在地上,几人围成一圈看着那个粗糙的地图,他们的情报十分模糊,根本不知道建奴在何处,目标是哪里。如果清军先打临清,自东向西横扫,然后从山西出口,确实是一条庞雨此前根本没有想过的线路,因为入了山西之后就是绵绵大山,道路封闭难行,一字长蛇行
军,万一被堵住就难以发挥清军战力。清军自身就有几万人,附加大量车架,回程时还要携带掳掠的人口,队列会非常庞大,正常人都不会这么选择路线,但兵者诡道,确实会出其不意,庞雨现在也
不敢说清军不会那样走。旁听的庞丁转头看看几人后对庞雨道,“大人,我觉着吧,建奴眼下刚开始抢,能抢的地方太多了,说不定建奴自个都不知道会抢哪里,探到何处无备就去了,咱
们胡乱猜测,一个不好就跟他们撞上。不如就在这里等到建奴撤退,他们要撤退出边,就必定是往北,只要一个方向,到时就好猜了。”
庞雨赞许的点点头,“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几人再商议片刻,仍是不得要领,只能决定再在鲁桥等待一天,陈如烈等返回各自营伍,庞雨等众人散去,将双手捂在自己脸上低骂道,“你妈的建奴到底去哪里,谁给老子一条准确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