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舅子哥那极度不信任的目光,冯永在心里发誓,他所说的话,都是一本正经的,都是严肃认真的。
在后世,因为破伤风发作而呼吸不畅的人,严重时需要切开气管,以改善通气。
在这个时代,真要到了切开气管的地步,那基本就是没救了。
也就是在病人还能勉强呼吸的时候,把口球给他们戴上,然后进行人工呼吸。
这是非常正经的医疗手段。
在冯永的军中,这是一种医疗器械,要不然冯永也不至于能提前准备好这个东西。
但特么的……架不住有欢乐沙雕搞个什么快乐……啊呸,不是,应该是叫伤风败俗的事情出来啊,那能怪他吗?
能怪他吗?
看着关兴有些犹豫地接过口球,冯永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舅子哥是正经人,不像那些欢乐沙雕……
“这个给兴武送气的人,一定要气息绵长么?”
关兴想了想,皱眉问道。
“这个倒不一定。”冯永自然猜到关兴在想什么,“这个事情,要是专门受过训练的人过来做,就算是女子,那也是可以的。”
“但若是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那么自然就要找个气息绵长的,可以多送些气给张家兄长。”
受过专业训练的话,会知道送气的技巧。
其实在南乡,确实是有一批女医工,类似于医生和护士的综合体,但基本都是把她们用来护理妇人生产。
人工呼吸是医生最基本的技能,她们自然也都会。
毕竟有时候产妇闭气假死,这个时候就需要她们做人工呼吸,单单这个,少说就救了不下十数位的产妇。
若是能挑个好看点的女医工来给张苞做这个,那倒是省心了。
但女医工到底也是女的,冯永目前肯定不敢带到军中。
不然就这个时代而言,很容易会被人误会成女营之类,而且要是诸葛老妖知道他军中私藏有女子,说不得就要拿他来祭军法。
若是临时找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弱女子去做这个,光是因为害羞,估计她自己都要缺氧,到时候怎么给张苞送气?
这不是开玩笑,南乡最开始推行这个人工呼吸的时候,那些女医工在刚开始学这个技能时,哪个不是羞得自己快要缺氧了?
更何况张苞还是习武之人,肺活量必然要比常人大得多。
别说现在在军中找不到女子,就是临时找到了,冯永也不敢让她上,到时候不是救人,而是害人。
冯永看了关兴一眼,“樊启和他的助手,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只是若没有张家兄长的同意,只怕他们也不敢下……嗯,这个事情,小弟觉得,还是兄长和张家兄长说最合适。”
当年在南中对关兴所做的事,和现在对张苞所做的事,本质上来说,没有任何区别,所以找个不怕死的肉盾顶着,那就是基操。
关兴默默地看着冯永,眼中的意思很明白:你怕他病好以后会打死你?
冯永眼神飘忽再飘忽,就是不敢正视关兴:如果我不这样,在南中的时候就已经被你打死了,哪有机会当你的妹夫?
“咳,反正张家兄长在南中的时候……”
冯永刚说出这个话,关兴就是一声暴喝:“闭嘴!”
所以说若不是这小子有个妹夫的身份,自己当场就掐死眼前这个家伙!
哪来那么多的旁门左道!
虽然治疗张苞的手段有些鬼蓄,但想比于张郃,张苞还是幸运得多,至少他还有六成以上的活命机率。
而张郃,虽然有曹魏医术最好的侍医进行治疗,但那黑紫色的肿胀,已经越过了大腿,开始向腹部蔓延。
屋里弥漫着腐肉的气味,以及某种不知名的恶臭味。
张郃两只枯蜡似的胳膊,压在榻上,连移动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的脸,两个颧骨高张,眼睛越发凹了下去,紫色的嘴唇皮,不能合拢,微张的嘴巴时不时发出似有若无的呻吟。
发音很低,嘶嘶地,喉咙头像网着乱丝,眼睛似闭不闭。
除了胸口在微不可见一上一下地起伏,作那很艰难的呼吸而外,人是一点没有动作。
一个原本应该是领军陷阵的将军,现在饱受病魔折磨,只比尸体多了一口微弱的气息。
曹睿快步走进来,被屋内的恶臭之味冲得差点退了出去,他屏息走到张郃榻前,轻声叫了一声,“张老将军?”
张郃听到叫声,努力地张开眼,恍惚中看到了皇帝,嘴唇动了动,“陛下?”
“是我,听侍医说你有话对我说?”
曹睿连忙应道。
张郃一听,脸上突然就有了些神采,精神竟是一振,身体似乎也动了一下,说话居然能让人听得清楚,“陛下,臣有愧……”
“张老将军一生为国征战,一时之败不能说明什么,只待把身体养好起来,再一雪前耻不迟。”
曹睿连忙安慰道。
张郃只剩下一张皮的脸动了动,似哭又似笑,看上去有些恐怖。
“陛下不必安慰老臣,臣自知命不久矣,但臣在死前,有些话,欲进言陛下,还望陛下不嫌老臣唠叨。”
“张老将军请说,朕在听着呢。”
曹睿不顾恶臭味,凑近了说道。
“陛下,陇右局势,已然定矣,再加上如今大魏损兵折将,军中士气不高,须得休整,不可再轻易再举师向西。”
这个话,除了将死的张郃敢说出来,没有人敢说。
曹睿这些日子以来,又如何不知关中大军不能轻动?
光是关东筹备足够的粮草,少说也要两个月。
关中无存粮也就罢了,可是前些日子又有地方官吏上报,关中今年的粮食可能会歉收。
今年天公不作美,似乎很少下雨,如今已经到了种粟的时节,因为少水,不说是私田,就是官屯,也有很多地方根本没有机会把种子播下去。
就连准备可以收割的麦子,都因为这两个月缺少雨水,产量可能也会比常年要低一些。
所以在夏粮收上来后补充军粮的做法十有八九是行不通了。
只是大魏丧师失土,皇帝亲领大军云集关中,若是就这么罢了,新帝的脸往哪搁?
进退维谷,不外如是。
此时听到张郃这个话,不知怎么的,曹睿心里终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老将军之言,朕定会细加考量。”
张郃看到曹睿能听进他的话,当下眼睛就焕发出光彩来。
“蜀虏占据陇右,定会窥视关中,陛下须得有良将紧守险关隘口。陈仓、汧县、新平郡,此三处,乃是必守之地,陛下务要重视。”
曹睿点头,“朕明白。”
张郃越说,脸上的神采就越盛,“陛下,如今守汧县的王双,勇则勇矣,谋略不足,陛下还得再派良将前往。否则汧县一失,则陈仓无守。汧县、陈仓若无,则关中险矣!”
“朕已派了秦朗前往。”曹睿连忙说道,“老将军觉得如何?”
“秦将军有军略,但太过于年轻,经验不足,可守一时,不可长久,陛下最好从关东调老于军阵的良将过来。”
曹睿一听,心里就是吃了一惊,“那当如何?老将军可有举荐之人?”
“贾逵、满宠、文聘,陛下在此三人中自选一人即可。雍州刺史郭淮,亦是有材,若是此人能从陇右脱身,陛下可重用之。”
说到这里,张郃脸上露出悔恨之色,“郭淮若是陷于陇右,则大魏失一良材矣!此皆是老臣之过。”
说到这里,张郃猛烈咳嗽起来。
曹睿一见,不顾污浊,亲自给张郃抚胸,“老将军所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张郃咳嗽了好一会这才停下来,低低地说道,“陛下登基不久,根基不稳,不可离开洛阳过久,否则群臣必有疑虑。”
“臣斗胆请求陛下,待臣死后,陛下可以给臣送葬的名义,返回洛阳,这样不但可以收臣下之心,还可以避免陛下声望受损。”
曹睿听了,心下感动不已。
他知道,张郃这是真心为自己考虑了。
自己御驾亲征,最后却灰头土脸地回到洛阳,皇帝的威望定然会受到损害,所以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停留长安的主要原因。
至少也要打一场胜仗再回去,这样才不至于太过于失面子。
如今张郃给他指出另一条路:以送葬的名义回去。这样不但可以转移世人的视线,还可以安抚臣下之心——连张郃这等打了败仗的将军都有这等殊荣,其他人复有何忧?
想到这里,曹睿眼中有些湿润,“朕明白老将军的心意。”
张郃脸上这才露出笑意,长叹一声,“老臣有负陛下所托,实是惭愧!”
“老将军不必自责……”
张郃又是咳嗽一声,然后长呼,“未能见大魏一统天下,奈何却要赴死,恨啊,恨啊!”
喊毕,眼中的光彩消失,脖子一歪,再无气息。
“老将军!”
曹睿大喊一声,眼中含泪。
“陛下,张老将军已去……”
侍医在一旁轻声说道。
建兴六年四月底,魏国左将军张郃因伤势过得而死,魏帝为之垂泣,赐张郃谥壮侯。
五月初,魏帝曹睿命曹真为关中都督,然后准备自己亲自扶棺,回师洛阳。
就在这时,曹休从关东送来了一个消息:东吴周鲂密约举郡而降,同时还给大魏泄露了东吴的军事机密。
东吴趁着蜀虏进犯陇右的机会,欲举全国之力,兵分五路犯江淮、荆州之地,请陛下尽早定夺。
曹睿看完曹休送过来的奏章,当场就是大怒。
这蜀吴二虏,当真是可恶之极,难道当真觉得大魏无人耶?
他左思右想,一时之间,却是想不出对策,当下便召孙资和刘放两人过来商议。
孙资沉吟一番,首先开口道,“陛下,若是大魏在陇右失利的消息传到东吴,孙权欲趁此机会占些便宜,确实符合东吴趁人之后的作风。”
曹睿点点头,眉头先是皱起,然后又突然展开,脸上有了一丝喜意,“那这般说来,周鲂举郡而降之事,确是真心?”
孙资看向刘放。
刘放这才开口道,“陛下,是真是假,只待看吴寇是否果真如周鲂所言那般,举兵北上即可,如今不可轻易断言。”
曹睿一听,脸上未免有些失望之色。
三人商议许久,却是有些不敢肯定周鲂是否真心投降,只得先让曹休和司马懿注意东吴异动。
待孙资和刘放走后,曹睿回到寝宫,内侍便说曹肇来见。
曹睿对曹肇没有一丝顾忌,当下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这才问道,“长思,你觉得此事如何?”
曹肇乃是曹休之子,他早得到自家大人的信,当下便劝说道,“此事确实难辨真假,但若是真如孙资与刘放所言,只管紧守,却也不对。”
“哦?长思有何想法,速速道来。”
曹睿一听,连忙问道。
说实在的,若是不知东吴动静就罢了,若是得知孙权有进犯之意,大魏却只能紧守,非曹睿所乐意见到。
毕竟一听蜀虏进犯,便敢亲至长安的年青皇帝,岂会轻易咽下东吴这口气?
“陛下,孙中书令与刘中书监,乃是历经三朝的老人,做事老成,所以自然是觉得先紧守荆州和扬州为要。”
“但是陛下莫要忘了,前方军情紧急,若是诸事都要禀明,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耽误半个月时间。”
“秘而投降之事,时日不定,若是周鲂有朝一日当真来降,亦要这般往返消息,只怕陛下旨意未至,周鲂已经被孙权擒矣!到时岂不是错失大好良机?”
曹肇表面虽是说孙资和刘放老成,但这一番话下来,却是暗指两人过于保守。
看到曹睿脸上有犹豫之色,曹肇继续说道,“陛下亲至长安,如今陇右失利,只怕朝臣有人会起轻视之心。”
“东吴士卒,不善陆战,若是当真能得周鲂接应,陛下定能吞荆州而败孙权,区区陇右之耻,又何足道哉?”
这一句话,让曹睿怦然心动。
五个月前,自己不立正室虞氏,反立妾室毛氏为后,彼时已经有人在私下里议论,更别说虞氏“乱自上起,社稷有忧”的那些话。
不单是世家,就是皇家宗室亦有人觉得立毛氏为后是不妥之举。
夏侯尚之子夏侯玄,非但讥讽毛皇后之弟,甚至不愿意与之同坐,实是令人着恼。
如今陇右兵败,说不得那些人就会借机说自己失德,恐怕以虞氏为代表的河东世家,会高兴不已吧?
曹睿这般想着,心里越是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
张郃临终之计,虽能暂时转移世人视线,但待他下葬后,日后必然还有会有人提起陇右之失。
若是想把陇右失利之事彻底掩盖过去,最好的方法,那就是用一场大胜来证明自己。
想到这里,曹睿终于点头道,“长思确是我的知心人。”
“昔日先帝与司马懿相得,先帝去东,则托司马懿总领西边之事。先帝去西,则托司马懿总领东边之事。”
“今日我亦可学先帝,令大司马总领东边之事,对东吴兵事有专权之能。”
曹肇一听,连忙伏地,“臣替大人谢过陛下隆恩!”
曹睿扶起他,笑道,“司马懿不过是一外臣,先帝都能如此待之,更何况大司马乃是皇家宗亲,历经三朝,乃是宗亲砥柱,正是应该亲之信之。”
说着,他又抚曹肇之背,轻声道,“更何况,你可是大司马之子呢,我不信你,还能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