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商?”姚重沉声道,脸上的神色肉眼可见地阴郁起来了。
佛堂里沉默了许久,才听到姚重沉声道:“带他进来!”
中年男人无声地拱手,转身去了。
骆君摇和叠影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了几分不太好的预感。姚重的神色却很快从阴转晴,笑吟吟地看着骆君摇问道:“君摇,你说来的是谁?”
骆君摇沉默了一下,道:“定阳侯。”
姚重冷笑了一声,道:“他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不愧是大盛名臣,淇南圣人之后。不过那一屋子老老小小,倒也够让我杀个够本了。”
骆君摇沉默不语,按照他们查到的消息,不算这次上雍的事情,姚重杀了的人恐怕也是当年姚家死去的人的几倍了。
姚家大公子确实手段了得,难怪当初高祖要那般压制他。
虽然他们都知道,那些人的死那些家族的破灭都跟姚重有关,但从头到尾姚重都没有杀过一个人,甚至跟姚重有关的证据都很难找到。
仇恨最难解,旁观者或许觉得够了过了,当事人却觉得无论如何都不会够。
骆君摇在想,如果当年这件事一出,高祖陛下就秉公办理昭告天下,是不是会好一些。
但同样的她也知道,当时高祖不能那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朝廷和商侯的声誉,更是因为在那种情况下若是斩了商侯父子,恐怕淇南百姓甚至天下都会跟着乱起来。
商侯父子救了整个淇南数十万百姓,转头却被皇室给杀了。
没有人会考虑商侯父子俩做了什么,触犯了多少法律,是不是自作主张。普通的小民百姓只知道,商侯为了救他们给他们饭吃被朝廷杀了。若再有人从中作梗,说是皇室和朝廷兔死狗烹,杀人灭口也未可知。
骆君摇想起前世网络上总有许多人幻想回到乱世,大杀四方建功立业。而现实却是,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因为生在乱世普通人最需要考虑的不是建功立业,而是活下去。
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方才出去的中年男子去而复返,只是身后还多了一个人。
看到那人,姚重的目光倏地转冷,“是你。”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传言已经失踪的定阳侯。
定阳侯穿着一身素色常服,头上的发丝梳理的整整齐齐。
骆君摇没怎么接触过定阳侯,此时仔细看了才发现,他额上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头上的发丝更是白了许多。
黑发和白发掺杂在一起,看上去倒是有几分怪异和苍老。
论年纪,定阳侯其实比姚重还要小一些,但是此时看起却像是比他年长了许多。
定阳侯扫了一眼跪在佛堂中央的两人,又缓缓扫过了姚重背后神龛上摆成一排的五颗人头,方才点点头道:“是我。”
姚重口中发出了一声讥讽的冷笑,“我还以为,你早就躲起来了呢。”
定阳侯踏入了佛堂,神色依然淡定,“我只是出城去办点事情,并没有打算逃走。”
“好!”姚重眼神冰冷地盯着定阳侯道:“姓商的人,还算有几分骨气。当年带人杀入姚家的,是你?”
定阳侯点头,平静地道:“是我。”
姚重唇角微勾,“那么,我要杀你全家,你没有异议吧?”
定阳侯目光从佛像的眼睛上移开,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低声道:“当年去姚家的人是我,家父并没有参与,商家其他人也没有。”
“哈。”姚重嘲讽地笑了一声,“我姚家没有杀过你商家一人。”
定阳侯眼睛隐隐有些泛红,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无比复杂。
那一瞬间,他脸上掠过的有痛苦,有懊悔,也有怨恨和无奈。
定阳侯叹了口气,走到穆王和穆王妃身边,抬手一撩衣摆,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上。他朝着神龛上的灵位恭恭敬敬地行了叩拜大礼,方才挺直了背脊道:“姚大公子,我上面只有一位高堂老母,一位老妻,膝下两子两女。我离家之前已经给夫人写下了休书,她不再是我商家的人。小女已经出阁,也不是我商家人。剩下两子,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他们不住。只请你看在家母年事已高的份上,饶她一命。商某任你处置,绝无二话。”
佛堂里一片寂静,就连穆王和穆王妃都忍不住用一脸看疯子的表情看着定阳侯。
看看那神龛上的脑袋,定阳侯难道还以为姚重会被他感动,对他手下留情么?
姚重已经疯了,他是真的要杀人的!
“好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姚重冷冷道。
定阳侯苦笑了一声,“能好好活着,谁想死?大公子觉得,我这辈子算是活得好么?”
谁年轻时候不是意气奋发,胸怀壮志?可惜他的人生,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毁了。最初救民于水火的激昂退去之后,越往后就越是深沉的痛苦和愧疚。
这痛苦到了最后,他甚至忍不住开始心生怨恨。
恨老天,恨父亲,恨高祖,恨朝廷,恨姚家,更恨他自己。
他将儿子送入江湖中,并不仅仅只是希望他能有能力保护自己,更是因为他真心不希望儿子再接触这些了。
姚重打量着他,突然笑道:“我方才给了他们两个选择,现在我也给你两个选择。看在商家的骨气上,我不要你杀姓商的。院子里那些人,你看着杀吧。这上面一共有十九块牌位,你挑十九个人杀了,你我之间的仇恨便算了了。”
定阳侯愣了一下,很快便摇头苦笑:“一为之甚,岂可在乎?姚公子何必消遣在下。”
姚重侧首是笑非笑地看了骆君摇一眼,骆君摇微微抿唇,秀眉微蹙并不开口。
定阳侯问道:“姚公子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姚重道:“既然捅别人做不到,捅自己总可以吧?”
“此话当真?”定阳侯垂眸问道。
姚重道:“姚重绝无虚言。”
“好!”定阳侯沉声,话音未落他已经一把抓起手中地上的刀,反手便朝着自己身上刺了下去。
“定阳侯?!”骆君摇吓了一跳,这位老侯爷脾气也太干脆了一些,说捅就捅?
骆君摇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定阳侯握着刀的手腕。
即便骆君摇速度再快她终究是坐着的,依然还是晚了一步。那刀尖还是刺入了定阳侯腹部些许,鲜血迅速在他素色的衣衫上绽出了一朵血花。
定阳侯也愣了一下,这才认真地看了看骆君摇,“摄政王妃,您放开老夫吧。”
骆君摇摇摇头,“侯爷,王爷早朝快结束了。”
“摇摇,你想救他?就凭你们几个,现在可未必能带着他出去。”姚重声音还是带着笑,淡淡地道。
骆君摇回头看着他,“只能这样么?”
姚重道:“要不让朝廷公开当年姚家灭门案的真相,将定阳侯押送刑场,明正典刑?你问问他,他愿意么?”
骆君摇看向定阳侯,定阳侯坚定地摇头道:“王妃,您放开老夫吧。此事…早该有个了结了。血仇,终究要用血来了结的。姚大公子,已经算是宽宏大量了。”
骆君摇明白了问题的关键在哪里,定阳侯不愿意将当年的事情公之于众。
无论是非对错,功过谁属。
而定阳侯不肯替父亲认罪,朝廷要保护老商侯身后的名誉,这让姚重如何能甘心?如何能不恨?
“傻丫头,我可是为了知非考虑。”身后姚重悠悠道:“若是知非在这儿,也只会左右为难。”
“这世上有些事情……是无论谁都不能两全的。”姚重道,“我确实宽宏大量了,毕竟…当年我姚家死的可不止十九个人呢。”
这十九块牌位,是当年死去的姚家嫡系至亲。
定阳侯望着骆君摇,“王妃,多谢您。但是请您不要插手这些事情了,求您成全老夫,成全家父的一世清名。如果可以,劳驾您替我给阿越带句话。让他忘了这些事情…好好照顾他祖母和母亲弟妹。”
骆君摇眼睛有些酸涩,喉咙里仿佛梗了什么东西般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走去。
她身后,一声利刃刺破了什么的轻响,随后是定阳侯一声闷哼。
骆君摇脚下一顿,佛堂里一片寂静,仿佛只能听到定阳侯的喘息声。
穆王妃惊恐地看着定阳侯举起匕首,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又一刀刺了下去。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刀柄也染红了定阳侯握刀的手,腹部的衣服也被染成了血色。
“啊啊!!”几个胆子小的女眷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姚重有些慵懒地靠在椅子里,神色淡漠地望着眼前的人。
外面隐约传来了打斗声,骆君摇回头看向依然还坐在神龛底下的姚重。
姚重自然也听到了,神色却丝毫没变,而是朝骆君摇笑了笑道:“摇摇,你要不要再猜猜,来的是谁?”
骆君摇不答,只看了一眼正一刀一刀刺入自己腹部的定阳侯。
定阳侯年轻时习过武,虽然并不算十分高明,身体却比寻常权贵文人好得多。但即便如此,正常人的身体也是无法承受这种伤害的。即便是避开了要害,这种伤也是足
以致命的。
固然定阳侯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有些东西是人的本能,想要用意志克服难上加难。
捅自己一刀容易,像这样一刀接着一刀,即便是骆君摇也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定阳侯的动作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并不是他反悔了,而是他根本无法像一开始那样干脆利落地继续下去。
骆君摇望着姚重:你在骗他。
没有人可以做到一口气捅自己十几刀,这不是在自己身上划出十几道口子那么简单,而是要真切地捅下去。
骆君摇自认做不到,哪怕是谢衍也未必能做到。
姚重含笑不语。
骆君摇转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