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大堂里便只剩下两个人了,阮廷有些疲惫地坐了下来。
一整天招呼客人还要和那些老狐狸勾心斗角他本就有些疲惫,经过了雪崖这些事情,此时更是有些精疲力竭了。
此时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想,明天面对朝野上下的议论,他要怎么去收场。
雪崖公子也没有客气,径自走到下首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阮廷方才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想做什么?”
雪崖公子笑道:“父亲还是不相信我?”
阮廷冷笑一声道:“我儿子已经死了!我不管你打得是什么主意,拿已故之人做文章,你们鸣音阁不觉得太卑鄙了么?”
雪崖公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低低地笑出声来。
阮廷冷声道:“你笑什么?”
雪崖公子叹气道:“你真的确定…阮朔死了么?”
阮廷冷着脸不说话,雪崖公子淡淡道:“父亲,当年我虽然年纪小,却也还记得一些…遇到劫匪?好一个遇到劫匪啊。”
“住口!”阮廷厉声喝止。
雪崖公子漫不经心地垂眸拨弄着腕间的金镯,那双龙的龙首被他来回扭转,那龙首原来是可以活动的。
阮廷眼眸微闪,“你想怎么样?”
“我只想拿回我应得的。”雪崖公子轻声道,“难道不应该么?”
阮廷道:“你若当真想要拿回你应得的,就不该在今天以这样的身份出现。你以为,上雍权贵会接受丞相府大公子是一个在鸣音阁那种地方弹琴的人?”
雪崖公子莞尔一笑,道:“我若不是今天出现,恐怕坟头的草都比人还高了吧。”
“你……”阮廷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雪崖公子站起身来,道:“父亲想必还需要时间考虑,我便先回去了。”
“你回哪儿?”阮廷不由问道。
雪崖公子笑道:“自然是鸣音阁。”
阮廷神色瞬间变了又变,“鸣音阁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他绝不相信雪崖只是鸣音阁的一个琴师而已。他自问从来没有得罪过鸣音阁,鸣音阁主人犯不着为了一个琴师得罪他。
雪崖公子道:“没什么关系,父亲也知道我是鸣音阁的琴师。若一定要说有什么关系的话,大概是…我跟阁主关系还不错吧。”这话本没什么歧义,从他口中吐出来却显得有几分难言的暧昧。
阮廷虽然不是喜好风月的人,却也不是一窍不通的傻子,当下一口血险些从胸腔里喷出来。
他分明是、分明是在暗示,他跟鸣音阁主人关系暧昧。
阮廷脸色一阵青一阵紫,雪崖公子叹息道:“我知道父亲看不起我,但是…我也要活下去啊。”说罢他不再理会阮廷,转身径自走了出去。
身后阮廷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沉默不言,这满堂喜色倒像是对他的讽刺。
不知过了多久,重物落地的声音才打破了大堂里的寂静,这声音在静悄悄地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清晨,骆君摇坐在梳妆镜前任由兰音为她挽发。
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珠花,骆君摇一边问道:“昨晚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后续?”
昨晚阮家的事情早已经传遍了整个上雍,即便兰音没去阮家也是听说了的。
“这一大早的,倒是还没有别的消息传出来。”兰音道。
骆君摇点点头道:“也是,应该没这么早。”
旁边奉剑笑道:“虽然没什么后续消息,但却有一些别的消息传出来。”
说起来昨晚阮家出事的时间实在不怎么好,雪崖公子出现在阮家的时间很早,以至于宾客们离开了阮家之后还有很多时间互相做一些交流。
虽然身高权重的几家都给阮家面子没发表什么观点,但阮家也不可能管住所有人的嘴。
因此昨晚阮家很安静,整个上雍皇城却很热闹。
“什么消息?”
奉剑道:“阮家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上雍城里却也还有不少当年和阮家有交往的人家呢。据说,阮家的那位嫡长公子确实是叫阮朔。当年原配母子俩在外遭遇了山贼,那位夫人的遗体倒是没什么问题,当时夫人娘家也去认了遗体,但那位小公子……”
“小公子如何?”
奉剑道:“那位小公子据说是被土匪直接从山坡上丢下了山沟里,找到的时候不仅是脸就连身体都已经血肉模糊。只有身上的衣服和佩饰能辨认出身份了。小公子变成那样阮相伤心欲绝,亲自收殓了儿子。阮夫人娘家还有阮家其他人只匆匆看了一眼,哪里还敢细看?”
骆君摇单手托腮,回头看奉剑道:“这也并非不可能,只能说明土匪穷凶极恶,不能证明雪崖公子真的是阮家的儿子吧?”
奉剑点头笑道:“确实如此,所以这认不认,还真的只有阮相能决定了。”
骆君摇想起了一件事,问道:“那位雪崖公子拿出来的那块玉佩有没有什么消息?”
奉剑道:“玉佩是真的,据说那是阮家的传家玉佩。阮家原本出身一般,因此那玉佩并不很名贵。早年许多人看到阮廷佩戴过,说是要传给嫡长子的。后来那位大公子出身之后,阮廷就给了他,所以那确实是阮家大公子的东西。”
“王妃好像对雪崖公子很感兴趣?”
骆君摇叹了口气道:“昨儿下午许多贵女都看了上雍风华录,雪崖公子可是人气最高的一位呢,谁知道晚上就出了这事儿。”
毕竟榜单虽然是新排的,但上面大多数人其实也都算是上雍贵女们的熟人。唯独这位雪崖公子鲜少有人知晓,原本只靠容貌就能一鸣惊人,如今出了这事儿……
骆君摇觉得这个时候出画册有点对不住阮家。
兰珍不解道:“那不是很好?许多人都会好奇雪崖公子的相貌呀。”
骆君摇抬手敲了敲她的额头道:“话不能这么说,不是什么钱都能赚的。”
“哦。”兰珍还是有些不解,不过王妃说得都是对的!
谢衍从外面进来,看着坐在梳妆镜前沉思的骆君摇低声问道:“在想什么?”
兰音等人见王爷过来,便都行了礼悄然退了出去。
骆君摇抬头道:“想昨晚阮家的事儿呢。”
谢衍取过她手里把玩的珠花看了看,轻轻为她簪在了发间,道:“不用想那么多,那是阮家的事。”
骆君摇点头道:“确实跟咱们不相干,不过……你说鸣音阁会不会跟鸾仪司有关?”
谢衍微怔了一下,剑眉微挑道:“摇摇怎么会这么想?”
骆君摇道:“虽然说…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会有,但是那种又大又漂亮的鸟儿总归只有那么一些。而且,鸣音阁,鸾仪司,你不觉得这两个名字很搭么?”
这两个理由虽然听起来很扯淡,但骆君摇却真是这么想的。
谢衍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妆容,点头道:“摇摇说得有道理,回头让人去查查。”
骆君摇站起身来,看他悠闲地模样才想起来,“你怎么还在家里?今天不忙了么?”
谢衍真的很忙,需要上朝的时候固然要早早出门,不用上朝的时候也不遑多让。
谢衍道:“今天不上朝,蕲族人那里白靖容应当也需要时间考虑,今天没什么事儿。”
“那你今天不出门?”
谢衍笑道:“要出城去一趟镇国军,去么?”
“去!”骆君摇抓着他的衣袖,应得斩钉截铁。
去镇国军大营的并不只有他们俩,两人走出境园就看到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等着他们。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大盛前暗卫统领喻明秋。
看到他骆君摇忍不住扭过头去暗暗翻了个白眼:让他回去看老婆他不去,一大早在这里待着干嘛?这种男人活该被老婆抛弃!
喻明秋并没有看到骆君摇的白眼,却也多少知道这位王妃对自己略有些不满了,毕竟他那天是实打实坑了她一把。
其实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刚好听到谢衍的脚步声,又觉得这位小王妃想法很有趣,想让摄政王殿下自己也听听罢了。
至于他们夫妻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跟他这个外人有什么关系?
“见过王妃。”喻明秋自觉做事有些不厚道,自己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了也不该跟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计较,于是主动上前见礼。
他若是知道,眼前这个看似在赌气的小姑娘转手就给他埋了个大雷,他此时这礼恐怕也并不能行得如此真心实意了。
骆君摇回头打量着喻明秋,“不必多礼,喻将军身体好了吗?不多休息几天?”
喻明秋笑道:“本也没什么大事,出去走走也好。”
骆君摇点头道:“那就好,喻将军可要保重身体呀。”身体好就行,不然回头把你气死了我拿什么赔给谢衍啊。
“多谢王妃关心。”喻明秋道。
“……”谢衍低头看看身边笑得眉眼弯弯的姑娘,又看了一眼似乎颇为感动的多年同袍兼好友。
还是不告诉明秋,他跟摇摇理解的多半不是一件事了。
这是骆君摇第二次来镇国军大营,前后两次身份却截然不同。
上一次她只是骆家二姑娘,跟着兄长一起来玩耍。这一次她却是摄政王妃,加上之前她在镇国军大败贺若雅束的战绩,自然是更加引人注意了。
如今谢衍大部分精力放在朝堂上,就连卫长亭都被调去户部上任了,镇国军的事务大都由顾珏负责。
他们到的时候顾珏正在看着镇国军将士操练,听说王爷王妃来了这才带着人迎了上来。
“见过王爷,王妃。”顾珏脸色有些苍白,前几天因为擅作主张帮崔折玉截杀余沉的事情挨了一顿揍。
可怜顾将军挨了揍并不能请伤假,依然还得处理军中事务。
谢衍点了下头,示意他不必多礼。
顾珏这才笑道:“王爷怎么带王妃来军中了?”他跟了谢衍多年也知道谢衍的脾气,犯了错只要罚过了就绝不会再翻旧账,因此也丝毫不因为自己刚犯过错而拘束。
谢衍道:“王妃还没见过军中将领,正好今天有空便带她过来看看。”骆家二姑娘当然是见过镇国军将士的,但摄政王妃还没有见过。
顾珏笑道:“原来如此,眼下将士们正在操练,不如王爷王妃中午留在军中用膳,也正好让各位将领拜见王妃?”
谢衍和骆君摇也正有此意,自然是应了下来。
骆君摇早就被远处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吸引,听他们说完也有些心不在焉。
顾珏见状笑道:“王妃可是好奇将士们操练?不如末将让人带你过去看看?”
“可以看吗?”
顾珏笑道:“这又不是什么机密,有何不可?”
骆君摇连忙抬头去看谢衍,谢衍对她笑了笑道:“去吧。”
于是顾珏招来两个年轻小将,领着骆君摇往大营后面的校场而去了。
看着她脚步轻快的背影,顾珏笑道:“王妃的喜好倒是跟上雍的贵女们不大一样,不愧是将门虎女。”
虽然只见过几次,但顾珏对这位王妃的伸手和胆量还是颇为称赞的。别的不说,那天了结斜斡云那一刀,干净利落,可不是寻常姑娘能办到的。
谢衍有些凉凉地瞥了他一眼,顾珏立刻摸摸鼻子转移话题,“王爷,这位是……”
喻明秋失踪之前顾珏就已经跟随谢衍了,但当时他职位不高,暗卫统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角色,他自然是没有见过喻明秋的。
见王爷带着一个断了一臂脸上还有伤痕的人陌生男子前来,顾珏心中略有猜测,这人只怕是前几天白靖容承诺送回来的人之一。
但这么快王爷就能将人带到镇国军来,可见对他的信任和看重。
谢衍道:“这位是喻明秋,喻将军。”
顾珏有些惊讶,立刻拱手道:“末将顾珏,见过喻将军。”
喻明秋笑道:“顾将军大名在下也如雷贯耳,将军不必多礼。”
顾珏道:“顾珏不过是追随王爷侥幸得了些功劳,哪里比得上喻将军昔年的骁勇无双。”
顾珏心中也有些惋惜,喻明秋当年的事迹在镇国军将领中并不是秘密,对他推崇备至的大有人在,顾珏也是其中之一。
这样一个人,如今却满身是伤的回来,实在是令人唏嘘。
喻明秋摇头道:“当年旧事罢了,不值一提。”
“怎会?镇国军上下……”
谢衍扫了两人一眼,问道:“本王在这里等着你们互相吹捧完?”
喻明秋和顾珏不由对视了一眼,喻明秋笑道:“王爷请吩咐。”
谢衍懒得理会两人,径自转身往主帅议事的地方走去。
身后两人只得跟上,顾珏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谢衍,再看了一眼身边的喻明秋,有些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自己在喻明秋面前提起他过往的功绩,对他来说或许也是一种伤害。
英雄的功绩被人遗忘固然令人愤懑伤感,但对有的人来说,不断被人提醒曾经的自己与现在自己的区别,也是一种残忍。
当年的喻明秋越是骁勇,如今的喻明秋看到自己的伤就越会失落黯然。
而外人看到如今的喻明秋,也越是会觉得遗憾怜悯,这些都不是喻明秋需要的。
三人进了议事的书房坐下,房间虽然十分朴素粗犷,到底比住军帐要好得多。
此时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三人,顾珏先是照例禀告了这几日镇国军的各类事务,喻明秋便坐在一边安静地听着。
等顾珏和谢衍说完了正事,谢衍方才看向喻明秋问道:“你觉得如何?”
喻明秋一怔,道:“顾将军处理的都很妥当,我并无什么可说的。”
谢衍道:“镇国军和定国军征战多年,如今正是休整阶段,暂且不必担心。但武卫军这些年武备松弛,战力全无,急需整顿。我有意让你担任武卫军大统领一职,你意下如何?”
闻言不仅喻明秋愣住了,顾珏也有些诧异地看向谢衍。
喻明秋剑眉微皱,脸上的神色有些苦涩,“我如今这样…怎么担得起武卫军大统领之职?更何况…我被蕲族人扣押多年,只凭这一点,恐怕就无法说服朝武吧?”
谢衍盯着他,沉声道:“你只要告诉本王,你能不能将让武卫军恢复当年的战力和荣光。”
房间里沉默无声,喻明秋抬头对谢衍对视。
良久,他才沉声道:“能。”
谢衍这才满意地点头道:“很好,本王相信喻将军不会让本王失望的。卫武大将军年事已高,无力整顿武卫军。副统领徐立韧威望功绩也不足以压制武卫军诸将军,你若是不肯本王还要为难了。”
“我的威望功绩岂非更……”
谢衍道:“这个本王不担心,当年暗卫统领品级离武卫大将军也不过一步之遥,如今正好。”
武卫大将军是从一品,当年喻明秋失踪之前是正二品。如果他当初能顺利回来,先帝原本也是要晋升的。
喻明秋有些无奈,道:“王爷用人不拘一格,但是否有些激进了?我听说骆家大公子如今在整顿武卫军东大营,我还以为王爷是打算……”
谢衍道:“纵然本王愿意让骆家人掌控武卫军,你觉得朝中其他人能放心么?更何况…他真正的长材不在这方面。”
喻明秋若有所思,道:“你将陵川侯世子送去了户部,难不成也打算让你那位大舅兄入朝为官?他可是定国军的少将军,骆家不会怀疑你想削他们兵权?”
就算骆云是谢衍的老丈人,这种误会也是很要命的。
谢衍扫了他一眼,“我当年就跟皇兄说,你不适合当暗卫。”容易想得多,偏偏又不是个心机深沉的,这种人上战场不容易冒进,当暗卫心里难免难受一些。
不过当年天下远没有如今太平,所谓暗卫和普通将士的差别也不像现在泾渭分明。
比如喻明秋这个暗卫统领,也是经常领兵上战场的。
喻明秋道:“所以,骆家不会介意此事?”
谢衍道:“骆大将军正当盛年,只要不出意外,二十年内定国军权力都不会易主。只要不打大仗,边关有骆家二公子便足够了,骆谨言那样的人物长期滞留边关,才是屈才。我说了,他的长材原本也不在这方面。”
喻明秋叹了口气道:“我也没见过骆大公子啊。罢了,反正这是你事,你决定就好。”
其实他也明白,以骆谨言现在的年龄和资历,本就不可能执掌武卫军。他即便空降过去,也跟骆谨言不相干。说这些,不过是给谢衍提个醒罢了。反正谢衍一向比他会考虑问题,他也就只是略提一嘴。
谢衍道:“武卫军就交给你了,十天之内任命便会下达。另外…当年你失踪之后,皇兄授予你骁远侯爵位,还一直给你留着。”
喻明秋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变了一下。
只听谢衍道:“一旦朝廷任命颁布,整个上雍都会知道这个消息。你家里的事情,上任之前最好先处理好。不然回头卫武大将军后院失火或者被夫人休了,可不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