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又下了一场小雨。
淅淅沥沥,悄然无声,若推开木窗,便能闻到潮湿的泥土气息,窗外的石阶沾上雨水变为青黑,攀附上一层层软厚青苔。
和半月前的翡冷翠雨夜无比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夜晚。
季镰再一次睡不着了。
他穿上衣物,走进小院。
宅院中还未收整,他们下午才到,草草整理出来要用的床单被褥,简单用饭后便每人一个房间去休息了,之前并未细看,如今季镰游走在小院中,只看见一片荒芜。
杂草丛生,仅仅有边边角角能看到从前细心打整的痕迹,例如被泥土掩盖的青瓷花盆一角,低矮灌木对称的形状,杂草下漂亮地砖的花纹。
每处小小景色都和他心中隐约的印象对上,但又有哪里不同。
或是远处的青山起伏,初见不觉得,再眼角一瞥,便会感觉那角度坡度是如何如何眼熟。
他小时候大概多次站在屋檐下向着山中望去吧。
熟悉不熟悉的细细微微,惊喜的甜腻和荒废的现景重合到一起,以致青年十分不合时宜的,明明站在此处,却心生乡愁起来。
简直不得好。
季镰默默叹气,又不想返回床上再睡一觉,看着偌大院落,突然想走一走。
可能只是想要排解忧愁吧,若是此时天上能见着一轮圆月,说不懂他也能吟上几句诗。
这个念头让季镰不由勾起嘴角。
在白河镇中,季府并不算大,零零落落算起来也就是七八间房子,与房子相对,院落倒是大的出奇。
季镰走在其中,只听得到风吹过树叶间的悉索,和雨水从屋檐叶尖滑落的叮咚。
……若不是四周太过昏暗,也能称得上是童话般的景色了,季镰想。
然后季镰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为什么他会自然而然的用童话来形容啊,其实更适合目前气氛的不应该是老宅鬼影之……类……的……
季镰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身前不远处的草丛后,突然冒出蓝莹莹的光华,不断变换,仿若水波。
下午将整座房子走过一遍,发光的那边,好像是个小水池吧。
普普通通的小水池子,不深,约莫能看到水下枯黄的水草,仿佛还没有从过去的冬日中缓过劲来,但是边缘处却能看到小小还没指甲盖大的荷叶,想来夏天的时候,一定能看到水池中盛开的荷花。
就是……为什么会发光?
在国外长大的季镰脑中一时间想到的是白衣少女幽灵倒塌的教堂等等外国鬼故事,心念一动,镰刀便已经滑入手中。
他轻轻拨开草丛,还没有等他往前走一步,蓝光就像是发现他的到来一样熄灭。
“……”
反应挺快。
季镰维持着拨开草丛的动作等了几秒,只见一只小小萤火虫从对面飞过来,围着他打了两个圈,尾部荧光一闪一灭,又晃悠悠的飞走了。
“……”
等等……
这只萤火虫的光芒和刚才看到的莹蓝光芒看上去只有一点点相似好吗?!也就是说还有很多点不相似,简直可以说是两种光。以及,要发出刚才那么大的光至少要一百只萤火虫加在一起好吗?
如果这是刚才在此的人为了转移他视线而放出开的,那这人的脑袋一定蠢到没救了。
说到蠢……
他眉毛皱起,黑沉的面上分明是生了怒意,凝固的动作一缓,轻巧将拨开的草木放回原位,转过身迈开步子想要直接去某人房间,还未走出去,便感觉衣角挂在什么东西上。
回头的季镰:“……”
好大一株仙人掌。
谁种的,不觉得画风不同吗?
他因为院中画风突变而犹豫几秒,怒意泄去,才突然觉得身边起了什么变化。
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注视着一样。
一双眼睛,两双眼睛,三双眼睛,很多双眼睛。
以及轻微又杂乱的,仿佛耳鸣一般的声音,好像是在呼喊着什么,但是他灵觉太弱,无法听清。
教导季镰入行的前辈驱魔师曾经对他无论怎样都打不开的灵觉一筹莫展,后来发现季镰并不是没有灵觉,而是灵觉太过轻微,只足够他察觉到【对面】的一点点动静。
简单解释说,现在,常人所不能见之【对面】发出的声音说不定相当于一只锣鼓队欢天喜地在演奏,听到季镰耳中,恐怕连此刻细雨落于地面的声音大小也比不上。
他感觉到耳鸣的话,【对面】此刻岂不是吵翻天?
小院子中的非正常客人是不是太多了一下?远远超过一座荒废十五年宅院应有的数量。
把这不平常记在心中,季镰最后决定不轻举妄动。
他静静的在原处站了一会儿,确定没有感觉到恶意,又顾忌自己看不到,只能收拾镰刀返回自己的房间。
“走啦。”
“是啊走啦。”
“他走了哟,水君大人。”
“水君大人可以出来啦。”
草木妖灵们仗着某人看不到听不见,明目张胆地通风报信。
听到妖灵们的呼喊,静谧的水池中仿佛又什么东西在游动,那东西逐渐靠近水面,终于完整显露出身形。
一尾小巧的白鲤鱼。
那白鲤鱼不过巴掌大小,身上雪白,在水中飘动的鱼鳍鱼尾却是鲜艳的水蓝色,越接近尾部,颜色越深,尾巴尖尖上看起来已经接近墨蓝,精致到可爱。
见季镰已走,白鲤鱼将头探出水面,以普通鲤鱼绝对不能做到的姿态在空气中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好险没被抓到,吓死我了。”
“水君大人~”
“水君大人为什么要躲起来啊?”
“水君大人是在和小夫人玩捉迷藏吗?”
“捉迷藏?我也想玩!”
余礼白默默将自己沉入水中,尾部丧气的摆动着。
“本君才没有和那小子玩捉迷藏。”
“哎?没有吗?”
“那为什不见小夫人?”
“吵架啦?”
众妖灵锲而不舍的追问,誓不得到答案不罢休。
不过余礼白半夜过来,也是想要倾诉的。
“本君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一定要如实回答。”
“一定回答!”
“如实回答!”
“骗人是小狗!”
无忧无虑的妖灵们无法理解余礼白纠结的表情——说起来一条鱼有甚么表情——见余礼白久久沉默,都开始催促起来。
某水神无可奈何问出第一个问题。
“本君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挺对不起季家小子的,你们觉得本君对不起他吗?”
“咦?”
“有吗?”
“水君大人,我们又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怎么会知道您有没有对不起小夫人呢?”
“说的倒是,”余礼白发现自己确实问错了人,紧接着发现他也没有其他人能够询问,只能接着吻下去,“那要是,本君的确对不起他,要怎么办呢?”
“首先要道歉!”
“说对不起!”
“不能光说,还要做!”
妖灵们纷纷提出他们的意见,其中一个年幼一直没有说话的妖灵突然插嘴。
“凡人不是都说,床头吵架床尾和吗?水君大人站小夫人床尾去就好啦。”
这个提议得到妖灵们的纷纷赞同。
“说的是呢。”
“好办法。”
“水君大人您现在去试一试?”
“……”余礼白,“本君和那小子之间的关系,和你们想的其实不一样……”
“哎?”
“啊?”
“呀?”
提出刚才那个提议的年幼妖灵弱弱问道:“所以,这就是水君大人对不起小夫人的地方吗?”
“这么一说……”
“我也觉得……”
“很有道理……”
余礼白:“……喂喂。”
所有妖灵沉默片刻,齐声哇哇大哭。
“呜呜呜呜水君大人是大坏蛋!”
“……”余礼白。
名声这种东西,好像要和他一去不复返了。
夜雨依旧在下,今晚的白河镇,由于某些人的回归,真是格外热闹。
***
第二天起床后,季镰和余礼白分别戴着巨大黑眼圈对视。
他们分别站在桌子两边,桌上放着热腾腾的白粥小笼包,还有一小碟榨菜,看上去色泽鲜艳,尤其可口。
余礼白正在摆筷子,见到季镰立刻露出微笑,“早啊季镰。”
季镰看了看桌上的早餐,“你更早。”
“哈哈哈哈昨晚睡得早所以今天四更天就醒来。”
“是吗?”季镰看着他,“你看起来更像是昨晚没睡。”
“哈哈、哈、哈新被褥不太习惯,的确没怎么睡好,季镰你看起来也是一样啊。”
余礼白无比尴尬的摸着后脑勺,看着季镰仿佛明白一切的眼神,不由猜测:不会是知道什么了吧?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嘤qaq
在心中自我安慰一下,余礼白恢复活力,问:“裴吉怎么没有下来?”
“白天。”
“之前白天他不是也起床了吗?”
“赶路。”
“是吗……”
看着再一次用两个字回答他的季镰,某水神累觉不爱。
“你……”季镰突然说。
余礼白眨眨眼,表示这句话太简短他真的无法理解。
“……不回家?”
某水神一愣。
对哦他在白河镇有房子应该回自己房子才对。
问题是还没有想要要怎样补偿季镰失去的童年他一点都不想走啊。
他绞尽脑汁想继续在季府住下去的理由。
“啊,那个……嗯,啊,说起来……对了,我家房子破了,暂时收留愚兄吧。”
“……”季镰。
他刚刚拿起的长筷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你嗯嗯啊啊将近一分钟想出来的就是这么个鬼理由?!
昨晚那低智商放萤火虫的绝对是这家伙没跑了。
……蠢得简直让人不想要揭穿他。
季镰默默将榨菜拌进白粥。
他对面的余礼白却是得意洋洋眉飞色舞,好似自己想出一个多靠谱的理由似的,“你不说话,便是同意了对吧?”
季镰手上青筋暴起。
好想把这家伙给揍一顿啊,看起来实在是太欠揍了。
正当他犹豫间,外面宅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里面的人,给我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