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少年非常低调,跟着太监进来以后就呆在角落里的席上,甚至兀自端着酒杯,垂着眸子,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就算是这样,不少人都似有若无地往他那边看,默默地打量着少年。
毕竟七年来,很少有人见到过废太子的真容,只知道此人被囚禁在深宫里。一直到了江太傅之事出来后,前段时间朝堂上都在为这位废太子的处置问题吵架,这下子人一出现,不免多了几分好奇。
除去这些不说,光是芝兰玉树的少年宽袍大袖,坐着轮椅的样子,有种病态的美感,就很难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显然,正在和陈源说话的小世子也注意到了少年,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那是谁?”
其实陈源在发现许多人都在若有似无地打量少年后,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
他哥哥今天才是新太子,这群人不看他,看那废物作甚?
听见金世子的问题,陈源终于憋不住了,端着一杯酒杯朝着角落里的少年走去,金世子自然跟上,就听到陈源笑嘻嘻道,
“皇兄,刚刚小世子还朝我打听你是谁呢,不如皇兄给人家介绍一下自己?”
一直垂着眸子安安静静的少年无动于衷,只是朝小世子点头示意,便推着轮椅想要离席,往更加偏僻的地方去。
这一番动静很大,很快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
只是少年才刚刚转身,就被人拉住了,五皇子的声音传来,“皇兄,这么对世子是不是太无礼了些?传到父皇耳朵里,可就不好听了。”
陈源一靠近少年,就闻到了一股子奇异的香味,只是那股味道很淡,陈源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往前一步,离废太子更加近了一些。
金国世子显然从“皇兄”这个称呼里,得知了少年的身份,顿时面色有些古怪,意识到自己可能要被人当做筏子了,心中隐约有点后悔了。
本来喧闹的人群也渐渐地静了下来。
一个是一国皇子,一个不过是个世子儿子,哪里有什么礼貌不礼貌的,非要说,金国的世子才应该过去给三皇子行礼才是。
显然,金国世子不是笨人,刚刚想要上去行礼,就被陈源拦住了。
他看着少年那无动于衷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涌起一股子的无名怒火,冷笑道,
“孤的这位皇兄啊,早在七年前就被贬为庶人了,真以为叫他一声三皇子,他就能和孤平起平坐了么?”
他的话音落下,瞬间针落可闻。
纵然废太子被贬为庶人这事在场的人都知道,可是被陈源**裸地挑开,气氛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冷凝。
坐在轮椅上的废太子垂着眸子不说话,不少人都在暗自打量他。
他相貌极有欺骗性,此前惊鸿一瞥,就已经让许多人心生好感了,见到了如今的地步,废太子仍然如此平和,都不得不感叹一声:奈何生在帝王家啊。
其实话说出来之后,陈源也有一瞬的后悔,他隐约觉得这话不怎么恰当,只是心里的躁意越来越重,头脑发昏,哪里还能冷静下来思考自己有没有说错什么?
好在,在场的世家贵族都是人精,哪会让这么难堪的事情发生?很快就有人都上来搀科打诨,将此事糊弄了过去。
陈源也不是傻子,容妃放在他身边的太监也及时规劝,终于冷静了下来,只是心里面到底是有些不甘,眼珠子一转,心生一计。
“刚好,小世子与我相谈甚欢,我才得知小世子和皇兄的年岁一样。都说金国小世子文武全才,早就想要和咱们大庆较量一二,我觉得皇兄就非常合适。”
宴会上比试,本来是件雅事,之前金世子也确实说过和大庆人比一比的话,此时却犹豫了,
“这……”
顺着世子的视线,大家都下意识地朝少年的腿看去——年前废太子从马上摔下去,双腿就不能行走了,轮椅还是江太傅送的,这事儿无人不知。
让一个残废和身强体壮的金国世子比赛?
注意到大家的视线,陈源拍了拍金国世子的肩膀,笑嘻嘻道,
“我怎么可能为难皇兄?咱们比比投壶、作诗什么的,这又用不着腿。”
“听说皇兄从小过目不忘,小世子开始学不过三年;且这投壶比的是臂力,也不算难为皇兄。”
“怎么样,敢不敢比?”
五皇子这般说确实有理有据,身边的太监都没有拦着他,周围的人也都微微放松,觉得五皇子到底还是还有些分寸。
五皇子不是傻子,他在少年手上吃过亏之后,多少是长了一点脑子的。在这种场合上,他也只是想借机羞辱一下少年罢了,也没有玩过火的打算。
少年那双狭长的凤眸微微动了动,随即垂下了眸子,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却没有人看到,他的眸子如同漆黑的寒潭,倒影着冰冷的寒芒。
投壶……呵。
他的掌心和手臂都有伤,是那天在容安宫自己扎的,虽然说没有扎到筋骨,却到底是弄得鲜血淋漓。此前被胡太医包扎处理过,但是用这样的一双手写字都已经很勉强了,更何况投壶?
陈源就在容安宫,自然知道少年的手臂受伤了,要不是知道他受伤,他才不会提投壶,肯定要找更困难的事情难为少年。
陈源心下得意洋洋,便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陈秋今天被安排的衣服是宽袍大袖,里面却有着内衬,只要他不说,别人就看不出来他的手受伤了。
陈秋当然可以用手臂受伤来推辞,只是那样的话,他之前的计划就要泡汤了,难得遇上了这么一个机会……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想要试试自己能够发出多大的力道,只是他才将将一动,下一秒,就被一个小姑娘抓住了一根手指头。
耳边传来了一个小姑娘细细小小的声音,
“答应他,一会儿不要用力,我帮你。”
少年顿了顿,被她抓住的手指头微微有些发烫,姜小圆没听到少年的回答,以为他要硬撑着,刚刚想要再说话,少年手指动了动,是同意小姑娘方案的意思。
却听到陈秋突然间对五皇子道,
“好,我答应你。”
他慢腾腾道,“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五皇子饶有兴趣道,“你说。”
陈秋定定地看着五皇子,突然间翘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好看弧度,“你凑近一些。”
五皇子被他笑得眉心一跳,莫名其妙就想起来了那天拉着他下水的时候,这个残废也是这样的眼神,心中有些惴惴。
他才一犹豫,就看见了那残废笑了笑,满眼都是讥讽,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不敢?”
陈源勃然大怒,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怒气,果真凑近了一些,冷笑道,“你这个死残废,到底想要提什么条件?”
“若是我赢了,日后五殿下遇见我便退避三舍。”
少年淡淡道。
五皇子有点害怕这个上次拉他下水的疯子,飞快地从他身边离开,心中纳闷了,难道他有什么把握?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点了点头,冷笑道,“那你得要先赢了再说才行。”
不得不说,如果说五皇子之前觉得少年答应得太快,让他心中有些不安的话,那么少年后面的话就彻底打消了他的猜测。
赢了让他退避三舍?
他内心充满了不屑,那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废物还能怎么赢?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本来就若有若无的熏香味道,在他靠近少年的那一刻,越来越浓重了。
香味一熏,他整个人都有一点点恍惚,那种熟悉的头部隐隐作痛之感,越发强烈。
在场的其实也有年纪稍微大一些的,听到了废太子同意也并不奇怪,尤其是这个比试内容……都觉得废太子赢定了,隐约有些担心收不了场的人都放下了那颗心。
五皇子还是鲁莽,当年重光太子不过八岁稚龄,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神童,他那时候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哪里知道重光太子的厉害?
重光太子七岁就能骑马射鹿、百步穿杨,加上秦家有一个名震大庆的秦家军,人人都夸赞他是天生的将帅之才。
只不过时过境迁,重光太子四个字都成为了禁忌,渐渐被遗忘了而已……但是被遗忘,就等于那些过去就不存在了么?
五皇子浑然不知,自己犯了一个想当然的错误。
很快,这场金国世子和三皇子的比试就传遍了整个宴会,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都朝那个角落看去,兴致勃勃地交头接耳起来。
第一场的比试,正是投壶。
金人是马背上的民族,小世子更有豪勇之称,箭术是一绝。
在万众瞩目当中,小世子也不怯场,走到了场中,竟然一次性从壶里抽出了三支,当即就有人喝彩起来。
果然,小世子三支齐发,稳稳地一掷,就齐齐落入了壶中,还有一只穿进了壶耳里,激起来了一片喝彩声。
大概是这边的动静太大了,前面文渊殿都派太监来问了,一听说是金国小世子和三皇子比试,文渊殿里面许多人都坐不住了,金国使者更是主动提出想去看看。
永嘉帝在听到了三皇子之后神色微微有些难看,但是听到了使者的邀请,倒也没有拒绝。
永嘉帝不喜陈秋,但是这个儿子他曾经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如何不知道陈秋多厉害?
不过是投壶作诗,大概也存了让金国使者长见识的心,永嘉帝颔首了。
只是,一群大臣和下面的小伙子们混在一起确实不成样子,一行人便来到了鹤望台,刚刚好能够把园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此时刚刚好到金世子三支齐发皆中之时,场上喝彩声不断。
终于要轮到废太子了。
少年袖子里的小姑娘戳了戳他,小声道,
“不许用力,交给我。”
“他三支,要不秋秋,你一起发六支吧?”
她还贴心地问道,
“秋秋,你想要在空中交叉、空中翻身、还是人字形呢?”
少年:……
“我曾投过三支贯耳,今日如此即可。”
见到小姑娘似乎有点儿不甘心,少年捏捏她的耳朵,无奈道,
“真那样,我会被抓起来的。”
好吧,满脑子都是花样跳水的姜小圆耷拉下了脑袋,老实了。
众目睽睽之下,少年推着轮椅来到了箭壶前面,也取出来了三支。
他也要和金世子一样三支齐发?
众人如此想着,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少年取了三支之后,竟然转动轮椅,背对着壶。
周围一片惊呼之声。
三声之后,背后投壶,三支全中。
很快就有人叫了起来,“三支贯耳!”
贯耳就是指,将箭矢投进壶身的双耳里,三支都穿进了壶耳这么小的孔里,可以说是十分难得了。
金世子那种三支齐中已经是很不错了,而三支贯耳难度却又跨了一个等级。
金世子不过是一支箭投入壶耳中就引得满堂喝彩,更不用说少年三支都稳稳地插进了壶耳里。
偏偏少年姿态轻松随意,一副没有用全力的样子。
鹤望台上,大臣们也被废太子这一手惊讶了一瞬,忍不住交口称赞,永嘉帝的面色也和缓了许多。
唯有陈端皱着眉头,目光注意到了自己的亲弟弟陈源。
却见到五皇子的脸色在看到了少年三支贯耳之后,瞬间变得非常难看,要不是边上容妃派来的太监拦着他,恐怕当场就要失礼了。
但是这表现也太明显了,纵然陈源骄纵,也不至于这么分不清场合吧?
五皇子被太监拦着,强压下了怒意,又看向了小世子,“听说世子文武双全,三支贯耳应该也不在话下吧?不如再试试看?”
世子这次却没有配合他,而是诚实地摇了摇头,“三殿下高艺,某甘拜下风。”
袖子里面的小姑娘得意洋洋,忍不住笑出声来,幸好声音小,并没有被人发现。
少年嘴角微微翘起。
接下来的一局,比的是诗词歌赋。
金国世子苦笑道,
“我不过是学习了一些大庆的皮毛,怎么比得上三殿下名师教导?”
他就是个半桶水,对面的少年好歹当了多年太子,就算被废了,在诗词上怎么可能输给他这个半吊子?
五皇子却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哪有不战而败的?”
世子闭嘴了。
五皇子寸步不让,就算是他心生退意了,对方坚持,这事儿也轮不到他拒绝,他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下一局自然是诗词歌赋,因为园子里面的景没有太平湖好看,众人便随着五皇子移步到了太平湖边。
自从上次落水之后,五皇子便不肯靠近太平湖了,此时便在距离太平湖好几米远的地方就停住了。
这地界如今确实好看,今儿宫宴请的人多,边上还挂了许多的花灯,这是上元节灯会留下来的,大庆有这个传统,灯会的灯笼要留上一个月,便一直挂在这里当做景观。
五皇子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
“既然今天良辰美景,咱们就不如作诗、对对子吧?孤记得灯笼上有猜谜,还有对对子的,一会儿孤找人取下一个灯笼,二位只要对出合适的下联,叫人品评一二即可。”
五皇子记得,南书房是不会给学生们太早学诗,都是先简单地学一遍四书,才开始教诗的。
陈秋只学到了八岁,肯定是没有学过对对子的。
至于之所以不猜谜而对对子,完全是为了照顾金世子。
五皇子和世子早就认识了,也清楚这位世子前段时间对对子很感兴趣,上元节还与他出去赢了不少的灯笼回来。
水平就算是不怎么样,那应该也能应付一二。
鹤望台上,永嘉帝心中倒是满意,虽然他厌恶陈秋,但是他给他长脸的话,倒也不坏。
五皇子提出来的赛制明显偏向了小世子,但是碍于提出来的人是五皇子,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
果然,五皇子派了个太监摘了个灯笼下来,就看见那太监灯笼下面一抽,就抽出来了一条对联,上书:宫廷玉液酒。
不过是看了一眼,在场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很简单的对子嘛,看来二位不管是谁来答,应该都不会太丢脸。
金世子沉思了一会儿,他确实对中原文化有些了解,说是喜欢对对子吧,其实也是自己瞎对的,也没有仔细了解过如何对对子的要求,很快便答道,
“天上神仙酿。”
这个对子说不上好,只能说勉勉强,算是有点文雅。
有人在人群里面摇摇头,鹤望台上的饱学之士们也微微皱眉,显然是觉得这个对的不咋地。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少年。
几乎是那个上联一出来,躲在陈秋大大的袖子里的小家伙就立马接道,“一百八一杯。”
少年本来还在思索,到底要对出个什么样的对子才能够达到预期的目的,结果就听到了这神来之笔。
少年:……
不得不说,还挺合适的。
鹤望台上,诸位大臣还有使者,齐齐望向了少年。
永嘉帝对这个儿子的文采还是相信的,眼神倒是很平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少年捏紧了轮椅,仿佛是很窘迫一般,手指捏紧了又放松,许久之后才低声吐出了一句,
“一百八一杯。”
袖子里的姜小圆:……
她真的是随口一说啊!
少年的声音并不大,其他人听得不清楚,鹤望台上的大臣们离得远,更是没听见。
五皇子没听清,便朝少年身后的太监道,“他说什么?”
太监显然听到了的,面露难色,但是还是硬着头皮大声回答道,“三殿下的对子是:一百八一杯。”
太监那种独特地尖锐嗓音十分响亮,不仅下面的人听到了,鹤望台上的人更是听得一清二楚。
全场安静了。
也不知道人群中是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稀稀拉拉的笑声此起彼伏,要不是顾及着这是宫宴,恐怕笑得会更加大声了。
一百八一杯?
倒也不能说用得不对,只是……太大白话,也太直白了。
其实金世子的对子对得也是不咋地,奈何有陈秋的来做对比,突然间就显得文雅多了。
尤其是少年在回答完之后就不说话了,垂着眸子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是那个样子,大家下意识都觉得少年现在肯定是窘迫不已。
他这个表现一出来,谁都不会觉得这位三殿下是在故意逗趣……只怕是,这几年来真的不学无术到了一个地步,勉强只能对出这么个对子来。
袖子里的姜小圆目瞪口呆,狂戳少年,
“你这样合适么?”
长发的漂亮少年垂着长长的睫毛,实际上在给袖子里小姑娘顺毛,直到引起了小姑娘不满的抗议,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大家都笑了,可见是很好的。”
姜小圆心中想,可不是么,春晚经典曲目呢。
鹤望台上,大臣们倒是端得住,并不像下面那群笑得东倒西歪的小子们,但是却憋笑憋得各个肚子都痛了。
永嘉帝本来是多少存了点想给金国使者炫耀一番的心思,却没料到有这一出,顿时脸黑得如同锅底一般。
众人看不清站在最前面的永嘉帝神色如何,只是从他身边侍候的太监们吓得两股战战的样子,就能够猜到估计是很不好的。
毕竟金国使者就在边上看着呢,还是金世子和前太子的比试,竟然出了一个这么大的洋相,还是在大庆人一直洋洋得意的诗词歌赋上。
别说皇帝了,就连大臣们偷笑完都有点脸上发烧了。
他们都忍不住纳闷了:
重光太子被废之前可是天纵奇才,怎么现在……
联系一下前段时间南书房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大臣们都是人精,纳闷一下,也就释然了。
也是,八岁开始就不读书了,被关在建章宫里整整七年有余,不说伤仲永,恐怕人都要给关傻了。
这对子别说,还别有一番风趣。
不断有人去瞟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永嘉帝,果不其然,感受到其他人若有似无的眼神,永嘉帝的脸色更黑了。